（一）
我按了两下门铃，开门的是刚上初一的表妹柯语。看见我，她脸上丝毫没有惊讶的表情，嘴里蹦出的第一句话是：“你是偷偷跑回来的吧？”“你一小孩管那么多干吗！柯柠呢？”“洗澡。”我顺着柯语的目光往浴室看，里面亮着灯，水声哗哗。客厅里，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，正在播放一个我叫不出名字的欧美魔幻片，一看就是柯语的菜。大概是从小失去父母的缘故，柯语格外早熟，当同龄小孩都在看《喜羊羊与灰太狼》的时候，她已经把《星球大战》系列给消化完了。看见我一身湿淋淋的，柯语忍不住又多嘴说了句：“下雨都不打伞，你可真笨。”“是，我笨，聪明的你能不能先闭嘴啊？”我心不在焉地应了柯语一声，赶紧脱了外套，从柯柠房间找了个吹风机吹头发。期间我瞄了柯语几眼，她正伏在茶几上写作业，写几个字就抬头看一眼电视。我打了一下柯语的头，“作业没写完你还看电视？小心你姐揍你。”“你不说我姐怎么会知道。”柯语看似一点都不担心，“唱晚姐姐，你什么时候走啊？”“我说我不走了，你信么？”“信你我就跟你一样笨了。”“你敢跟我打赌吗？要是我不骗你，你就告诉我你暗恋的男生叫什么名字。怎样？”听我这么一说，柯语马上闭嘴了。小孩子就是好唬弄。我正得意，浴室门开了，柯柠裹着浴巾从里面走出来。与此同时，柯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作业塞进了茶几底下。柯柠看到我一点都不意外，叫我先去洗个澡，然后回头问柯语：“作业写完了吗？”“早写完了。”柯语说谎不打草稿。“写完了就早点睡觉，不然明早你又要迟到了。”柯柠一发话，柯语立马乖乖回房，从容不迫。我好几次想提醒她，喂，你的作业本还在茶几底下藏着呢！但是一分钟后我就明白为什么柯语这么镇定了，趁着柯柠回房换衣服，她优哉游哉回到客厅，把作业本拿走了。我像石像一样立在原地一动没动，柯柠换好衣服出来，迟疑了一下，“你怎么还傻站着，快去洗澡啊。”“马上去。”还没等我走到浴室门口，门铃响了。柯柠一边擦头发一边去开门，我因为好奇回头看了一眼，映入我眼帘的竟然是萧恺中。“是你？”柯柠显然也很吃惊。萧恺中眼神向我扫来，说了句“你的钱包”，然后把什么东西递给了柯柠，转身离开。他那表情，仿佛多看我一下就会长针眼似的。柯柠手里拿的正是我的钱包，可能之前不小心落在了萧恺中的车上，他发现了就给我送了回来。很简单的一件事。然而面对柯柠疑惑的目光，我却有些不知所措。我急忙解释：“我碰巧跟他在同一个餐厅吃饭，外面下雨，他送我回来的。”柯柠微微一笑，她说：“其实萧恺中这人还不错。”“他？”我嗤之以鼻，“算了吧，你忘了我们从楼梯上摔下来的事了？我早就跟你说过，十有八九是他捣的鬼。”“不会是他的，他不是那样的人。”柯柠还是不相信我。早在医院的时候，我就跟她说过，我怀疑整件事都是萧恺中一手策划的。那个发邮件的人千方百计把我从美国骗了回来，他似乎能读懂我内心的每一个想法，知道我在乎柯柠，知道我厌恶萧家，知道我会因为柯柠而沉不住气。很显然，他不仅了解我，而且洞悉着柯柠的一举一动。只有掌握这些，他才有机会下套，让我和柯柠都心甘情愿往里面钻。我上高中的时候是个小太妹，喝酒打架，仇人一堆，但是柯柠这样的乖乖女是绝对不会跟人结仇的。出了这样的事，唯一的解释就是，那个人所针对的是我和柯柠最大的共同点——我们是顾家的人。和顾家结梁子最大的就是萧恺中他们家了，所以我实在想不出来，除了萧恺中之外，还有谁会这么做，并且有能力做到这一切。然而，当我把这些想法告诉柯柠的时候，她只说了四个字：“绝不可能。”“唱晚？”柯柠叫了我一声，我才勉强回过神来。我鼓起勇气问柯柠：“你是不是假戏真做，喜欢上萧恺中了？”“怎么可能！你想哪去了！”柯柠眼中丝毫没有慌张躲闪的情绪，她回答得理所当然，让我无法不相信她。“那……你喜欢方峻岩吗？”柯柠略一迟疑，估计没料到我会这么问，忙回答：“不喜欢。你别想这么多了，赶紧洗个澡去睡觉。看你身上湿的，小心感冒。”“知道了。”“家里闲置的被子都好久没晒了，今晚你去跟小语睡吧。”一听她说让我跟柯语睡，我立马抗议。柯语的睡相别提有多差了，不是踢被子就是抢被子，我每次跟她睡同一张床，轻则着凉，重则发烧。我向柯柠提议，要不今晚跟她挤一挤，柯柠说她例假还没结束，不方便，我顿时有种想抱着被子去睡沙发的冲动。洗完澡，我去推柯语的房门，这丫头居然把门给反锁了。我敲了几下门，她打着哈欠问：“姐姐，有事吗？我已经睡下了。”“别装了，是我。”门开了，号称已经睡下的柯语还穿着先前的衣服，双目有神，没有一点刚从睡梦中被吵醒的样子。我指了指她的额头，走进房间，只见桌子上凌乱地摊满了试卷。我突然想起来，今天是星期天，柯语有个雷打不动的坏习惯，每个周末她都会把作业拖到最后一个才拼命赶写。她这个毛病也只有我才知道。“你怎么还是老样子！小心考试交白卷啊。”我嗔了她几句，慢悠悠爬上床，“还剩多少没写？”“不多，再过两个小时我就能写完了，你先睡吧。”“这不太像你的作风啊，怎么没打电话让同学给你报答案？”柯语哼了一声：“像我这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，怎么可能做这种事！”我还真不信她不会做这种事，看她跟我说话的同时还能奋笔疾书，我心里纳闷，走近她一看，果然不出我所料，她左手边放着一本厚厚的试卷答案集。“柯小姐，你真是个人才！”我由衷地感叹。柯语顾左右而言他：“姐姐，刚才来还钱包的那个男人是你男朋友吗？”“你是不是躲在门缝后面偷看了？”我猛一拍柯语的脑袋，“你哪只眼睛看出他是我男朋友了？他明明柯柠的绯闻男友！再说了，我眼光有这么差？论长相论气质，他哪里比得上方峻岩。”“可是我觉得他比峻岩哥哥帅。”“你再说一遍！”“不说就是了，真小气。”这丫头还真不是一般的人小鬼大。我叮嘱了几句让她早点睡，就没有再理她了。我不能保证，再继续胡扯下去，她不会说出令我吐血的话来。我睡觉不喜欢有亮光，在柯语关灯睡觉之前我肯定是睡不好的，我只是不想打扰她，要不然她今晚就真写不完作业了。还记得前年暑假，她剩下一堆试卷来不及写，又不敢跟柯柠说实话，还是我通宵帮她赶出来的。柯语很怕柯柠，就像一个女儿畏惧父母那样。阿姨和姨父去世的时候她才两岁，根本就没留下关于他们的任何记忆。在她的生命中，柯柠扮演的角色除了姐姐之外，还有一小部分爸爸和妈妈的影子。我永远不会忘记阿姨和姨父出事的那个晚上，月亮有着诡异的红色光晕。一整夜，外公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，隔着门板还能听到他的低声啜泣；妈妈抱着柯柠在客厅一直流泪，两人的眼睛都肿得跟核桃一般；小阿姨双手抱膝坐在冰冷的地面上，眼神空洞，面无表情。几天后，小阿姨留下了一封遗书，失踪了。我没看过那封遗书，听妈妈说，小阿姨觉得阿姨和姨父是因为她才出的车祸，她无法面对家人，除了死，她找不到其他的解脱办法。这么多年过去了，外公用尽一切办法都没能找到小阿姨，大家也就理所当然地相信，她是真的不在了。只有我偶尔会侥幸地想，她或许躲在了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，过着属于她自己的平静日子。那一年的柯柠刚刚初中毕业，那一年的柯语刚刚会叫爸爸妈妈。那一整年，我们家弥漫着死一般的沉寂。而造成这一切悲剧的不是别人，正是萧恺中的父亲萧栋。妈妈对萧家人恨得咬牙切齿，她有多恨萧家，就有多疼爱柯柠和柯语姐妹，仿佛把对两个妹妹的感情全都加注在了她们身上。我和柯柠从小一起长大，性格却截然相反。柯柠性子柔和，对谁都和颜悦色，唯独对柯语异常严厉，因为妈妈和外公对柯语都太好了，把她惯出了一身毛病。一般家庭对小孩子的教育，总是需要有人唱红脸，有人唱黑脸的。所以柯柠大学毕业后就搬回了自己家，并且坚持要把柯语接回去自己带。事实证明，柯柠对柯语的教育确实比我妈要强得多，柯语刁蛮任性，从来都不认真学习，然而她的成绩却没下过全校前十。看着柯语在灯光下写作业的背影，又想起那些曾经，我的喉咙开始发紧，似乎眼泪很快就要出来了。我深深吸了一口气，强迫自己入睡，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睡着的，做了几个记不清内容的梦就没柯语给推醒了。“大半夜的，干吗呀……”我很不耐烦。“天都亮了，起来起来！”柯语不依不饶。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睁开眼睛，果然，天已经亮了，柯语穿戴整齐坐在床边，也不知道是刚起来还是一整夜没睡。她递给我一支笔和一叠试卷，“帮我签名。”我脑子还没完全清醒，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，柯语他们学校有规定，每天写完作业都得交给家长检查一遍，检查完了得签名。我实在懒得动，说：“去学校找同学帮你签。”“不要，上星期我捉弄了人家，他们会报复我的。”“怎么回事？”我斜了她一眼，“不说我不给你签啊。”在我的威胁下，柯语不得不说实话。原来她一直和后桌的男生交换签名，上星期那个小男生不知怎么惹了她，她一时气愤就在人家的作业本上签了数学老师的大名。小男生没看，直接交了上去，结果上了一节课就被叫去了办公室。那位脾气非常火爆的数学老师问他，作业本上签了谁的名字，小男生脱口回答，我外婆。后来的事，可想而知。柯语做出这种事来我一点都不奇怪，这丫头一肚子坏水，她做过的比这出格的事多了去了。被她这么一闹腾，我顿时没了睡意，接过笔在试卷和作业本上一一签了名。她很得意，出门前冲我挤眼说：“姐，你真是又美貌又善良，峻岩哥哥寒冰一样的心迟早会被你给感化的。”我抄起一个枕头朝她砸过去。柯语一提方峻岩，我的心顿时被“方峻岩”三个字占得满满的。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他，除了他自己。我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，还是故意装不知道。他在我面前永远都是一副大哥哥的样子，对我很好，却不是我想要的那种好。我喜欢了他整整十二年，直到现在，我还是猜不透我在他心里算什么。我这次回来，他应该还不知道吧？我忐忑地握着手机，半晌，终于鼓起勇气拨了他的号码。（二）我在一堆人的簇拥下进了机场。爸爸妈妈一脸欣慰，他们大概没想到，我会这么轻易就答应回去。“唱晚啊，你也不小了，”爸爸拍拍我的肩膀，“以后别再使小性子了，我和你妈妈都担心你呢。”我还没说什么，妈妈马上接话道：“回去以后不许乱跑，我会抽空去看你的。”言下之意就是，回去以后老实点，别以为在那边就没人管你了。爸爸和妈妈你一言我一语，柯语躲在柯柠后面朝我挤眼睛，好几次我都想揍她，又没这个胆子。柯语是我妈的心肝宝贝，在她面前谁也别想动柯语一下，时间长了，柯语对付我的绝招就是冲我妈喊，“阿姨，唱晚姐欺负我”。我时不时回头向机场入口处张望，爸爸妈妈后来说了什么，我一句都没听进去。柯柠问我：“你在看什么，等人吗？”“没有没有，你们都在这，我还能等谁啊。”我矢口否认。话虽这么说，但我还是隔几秒钟就回头看一眼。后来妈妈好像看出了什么，忙催我：“时候不早了，快去安检吧。”“急什么，还早呢。”我开始急了。方峻岩答应会来见我的，怎么到现在还没到？大概又过了十几分钟，爸爸妈妈已经急得不行了，他们可能怕我改变主意，一个劲催我去安检。眼看和我坐同一航班的人都安检得差不多了，我没办法，心不甘情不愿地朝安检口走去。“唱晚。”听到有人喊我名字的那一刻，我激动得心都快跳出来了，欢天喜地回头。目光触及那张令我朝思暮想的脸，眼前的一切仿佛蒙上了美好的色彩。我开心地冲他挥手：“峻岩哥！”方峻岩微笑着朝我走来。他戴着黑框眼镜，穿着灰白格子衬衫，一副标准的青年才俊模样，比去年我见他的时候更帅了。很早的时候我就跟柯柠说过，那些所谓的韩国明星阳光美男跟方峻岩一比，一下子被甩出去好几公里远。柯柠说，我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，我也承认，我就是喜欢方峻岩，在我眼里没有哪个男人比得上他。“峻岩哥哥，你也来送我姐姐啊。”柯语笑得很甜，说话的同时不忘朝我使眼色。方峻岩笑着跟柯语说了几句话，又向爸爸妈妈还有柯柠打了招呼。眼看离飞机起飞时间越来越近，我可不想让方峻岩把光阴浪费在寒暄上，冲他们说了句“我跟峻岩哥单独说几句话”，欢欢喜喜把方峻岩拉到一边。“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！”我佯装生气，“你怎么迟到了这么久啊，要是再晚几分钟，你就见不到我啦。”方峻岩刮了一下我的鼻子，“路上堵车。你是我的好妹妹，我怎么会不来送你。”“哼。就会说好听的！”方峻岩笑了，他的笑和以前一样温暖，让人看了舍不得收回目光。我从八岁就开始喜欢他，他的笑就像漩涡，让我不由自主地陷进去，并且再也不想出来。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，我突然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。我悄悄回头看了一眼爸爸妈妈，他们在跟柯柠说话，没有注意我。于是我凑近方峻岩，压低声音说：“峻岩哥，要不你带我跑吧？我不想回去了。”“你这丫头，不上课了啊？”我装可怜：“我只是不想这么早回去。我保证，就一星期！一星期后我肯定乖乖回去！”半晌，方峻岩没有说话。我急了，摇他的胳膊：“我这次回来有重要的事，事情没弄清楚我回去也不能安心上课。你就答应我吧，好不好，好不好？”方峻岩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，他想什么从来都不会写在脸上，这也是我一直不能肯定他喜欢不喜欢我的原因。不过我提出的这个要求确实挺为难人的，他若真的带我跑了，别说柯柠会不高兴，爸爸妈妈也会有想法。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，方峻岩朝我伸出了手。“嗯？”我皱眉。“还不快走。”这句话就像一勺蜂蜜在我心头化开，我还没来得及兴奋，方峻岩拉着我的手就跑。身后马上响起了爸爸妈妈还有柯柠的呼喊声，此刻的他们肯定又震惊又气愤。但是我什么都管不着了，只要方峻岩肯带我走，他们要骂我就骂吧，我不在乎。我和方峻岩在偌大的机场奔跑，十几年来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开心过。时光仿佛倒流了，我觉得我们像一对暗恋了彼此多年后突然表明心迹的小情侣，肆无忌惮地享受着这份只属于我们的幸福。我想，方峻岩应该也是喜欢我的吧，要不然他怎么会答应我这么无理的要求？哪怕他对我的感觉没有我对他那么深刻，只要他心里有我，那么我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！“唱晚，你回来，罗唱晚！”柯柠的声音越来越近，把我拉回到了现实。“快点，峻岩哥，柯柠追上来了！”我说完这句话，方峻岩明显加快了脚步。可是跑着跑着，他猛然停了，拉住我的手也下意识加大了力度。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，一边喘气一边抬头往前看。当萧恺中的脸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瞬间，我心情复杂极了，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我太讨厌他了，所以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出现了冤家路窄的幻觉。“萧恺中，快帮我拦着唱晚。”柯柠在后面喊。同时我也明白了，这不是幻觉，的确是萧恺中拦住我的去路。我瞥了萧恺中一眼，对方峻岩说：“别理他，我们走吧。”方峻岩拉着我迈出一步，萧恺中却伸手拦住了他，眼神平静，一点都不像故意找茬的。“你想怎样？”我不耐烦。萧恺中勾了勾嘴角：“没听见你姐姐说什么吗？她说不能让你走。”“你喜欢柯柠自己追去，别把我当成垫脚石！”我是真生气了，不由分说地拉着方峻岩往旁边走。然而我低估了萧恺中对多管闲事的执着程度，他突然拽住我的胳膊，把我拉了过去。我尚在震惊中没有缓过神来，重心一下没稳，直直往前栽倒。被怒火冲昏了头的我无暇想象摔倒后的狼狈，我在心里大骂萧恺中混蛋，几秒钟后，预料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。我睁开眼睛，好久才意识到是萧恺中扶住了我，我的额头正好磕在他的肩膀上。“唱晚，你……你这是要干什么？”柯柠已经追了上来，她捂着胸口，气喘吁吁道，“飞机快起飞了，别闹了，跟我回去。”我没有理会柯柠，死死瞪着萧恺中，我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渴望眼神可以杀人。我咬着嘴唇，双手握拳，指甲抠得手掌心生疼生疼的。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几年前，我肯定已经冲上去和萧恺中拼命了，高中三年是我打架的黄金时代。但是此时此刻，我完全失去了跟他说任何话的心情。“我会记住今天的。”我说。萧恺中面无表情地扫了我一眼，对柯柠说：“你们聊，我赶飞机。”柯柠点点头，上前一步拉住了我的手。她那么聪明，早在方峻岩拉着我跑的时候她就知道我心里打的什么主意。我骗了方峻岩，确切地说，我跟他说的那些话有一半是假的。我不想离开，不是仅仅是因为我好奇是谁设计了我和柯柠，更大一部分原因是，我想让方峻岩当着我家人的面陪我一起胡闹，我想逼他承认，他比他想象中的更在乎我。只可惜，原本可以非常完美的一切被萧恺中破坏了。“唱晚，别再惹你爸爸妈妈生气了。”柯柠叹了口气。在她说下文之前，我抢先道：“我知道，走吧。”柯柠错愕，没料到我居然妥协了，她松了一口气，拉着我原路返回。方峻岩沉默不语，我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，就算他猜到了我的意图也无所谓，反正我喜欢他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。回到安检口，柯语“咦”了一声，问我：“你怎么回来了？我还以为你跟峻岩哥哥私奔了呢。”我做了一个要打她的动作，“再胡说我揍你。”“多大的人了，你还跟小孩子一般见识！”妈妈赶紧把柯语护在身后，“不早了，赶紧上飞机吧。”在她说话的时候，柯语一直得意地冲我坏笑。对于我当众逃之夭夭又乖乖回来的事，妈妈只字未提，只是一个劲催我。我转身看方峻岩，他保持着恬淡的笑意，像安慰小孩子一样拍拍我的头说：“走吧，我们等你回来过圣诞节。”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，嗓子一紧，鼻子一酸，不由自主地扑进了他的怀里，所有的委屈刹那间随着眼泪全部宣泄了出来。忘了我有多久没在人前哭了，我总是装作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，甚至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究竟在乎什么，亦或是我在乎的东西其实太多太多了，比如方峻岩。为了不让他们看到我哭的样子，我抱了方峻岩后，什么都没说就转身跑向了安检口。我想，我都做得这么明显了，方峻岩就算是块顽石，也该点头了吧。（三）离飞机起飞的时间越来越近了，一想到接下来十几个小时的煎熬，我的脑袋就开始变沉。每次坐飞机我都特别希望自己能睡着，最好眼一闭，再一睁，飞机就落地了，可每次都事与愿违。我从包里掏出柯柠给我准备的杂志，一共三本，都是关于考古的。笑意不由地爬上了我的嘴角，在这个世界上，最了解我的人果然还是柯柠。当年高考结束，我说我要念考古系的时候，爸爸妈妈都以为我是为了跟他们对着干，故意刺激他们的。他们对我的期望有很多，妈妈想让我学金融，毕业后去公司帮外公，爸爸则希望我念法律或者外语，他们想破脑袋都不会猜到我会选择这样一个专业。只有柯柠笑着对我说，“反正也不指望你能学出什么花头来，你一向好奇心重，能找点东西集中一下心思也不错。”杂志上有篇文章说的是西北某地的古代墓葬群，详细介绍了出土的生活器具和壁画砖，图文并茂，正是我最感兴趣的。我看得津津有味，空姐过来提醒我系好安全带的时候，我一抬头，猛然发现坐在我旁边位置的人是萧恺中。顿时，我的脸成了跟杂志图片上的墓室壁画砖一样的土黄色。萧恺中怎么会出现在这里？我脑子里迅速闪过机场大厅中发生的那一幕，难怪他这么巧在我和方峻岩准备离开的时候出现了，准时得让人忍不住怀疑那是事先预谋好的。原来他和我乘坐的是同一个航班，而且很不巧我们的座位挨得这么近！在我脑子飞速思考的时候，飞机慢慢开始动了，滑行速度越来越快，猛一下子冲上了云霄，我的心也跟着一下子提得老高。萧恺中上飞机也有一会儿了，他看见我却装作没看见，显然没有跟我说话的打算。当然，我也一点都不想理他，哪怕是为刚才的事骂他一顿我都懒得动嘴皮子。我旁若无人地继续看杂志，很奇怪，原本对我充满吸引力的考古之谜一下子变得空洞了，看了好几页我都没进入状态。我终于忍不住侧过头看了萧恺中一眼，正好对上他投向我的目光。我悔得想扇自己一个巴掌，说好了当他是空气的，为什么我就是按捺不住！“萧恺中，你毁了我的爱情。”我强作镇定，为了避免尴尬我不得不开口说话。萧恺中微微愕然，“怎么说？”“刚才在机场拉着我手的那个男人，我喜欢了他整整十二年！要不是你拦住我，我跟他之间的那层玻璃纸或许已经被捅破了。可是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却被你毁了……算了，跟你说了也没用，像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明白。”我暗自好笑，我跟萧恺中说这些干吗。令我诧异的是，萧恺中听了之后，居然问我：“你说的是方峻岩？”“你认识他？”“算是吧。”我仔细想了想，方峻岩是商界刚刚斩头露角的才俊，萧恺中常年在这个圈子里混，认识他也不奇怪。又或者，如我猜测的那般，萧恺中假戏真做爱上了柯柠，而柯柠心里的那个人是方峻岩，像萧恺中那么强势的人自然不会对情敌一无所知。其实我也不能确定柯柠是不是真的喜欢方峻岩，一如我猜不透方峻岩对我的感觉。我们三个人是从小一块长大的，方峻岩就像一块发亮的金子，全身都是闪光点，很少有女孩子不会被他吸引。柯柠和方峻岩的性格很像，一个温柔娴淑，一个温润如玉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有说不完的共同话题。多年以前，我身边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俩会成为一对。“方峻岩知道你喜欢他吗？”原来萧恺中也是有八卦精神的。“应该知道吧。”我轻笑，“第一次见到方峻岩的时候，我就开始喜欢他了。我们家上至我外公，下至我表妹，没有谁不知道我对他的那点心思。”飞机逐渐上升，微微有些晃动，我在这小颠簸中陷入了对方峻岩的回忆。外公的身体不太好，外婆又很早就去世了，一直在身边照顾他的人是保姆孙阿姨。我八岁那年，孙阿姨领了一个长相斯文的男孩回来。由于顾家没有男孩，我跟柯柠都很新奇，偷偷跟在了孙阿姨后面。孙阿姨带着男孩去书房见了外公，我和柯柠就躲在门外偷听。我听见她对外公说，那是她表妹的儿子，她表妹很早就没了丈夫，现在又生病住院了，没法照顾孩子。她问外公可不可以让她把孩子接回顾家照顾一段时间，孩子很听话，不会耽误她做事。外公对孙阿姨一向很好，不仅答应了，还给她涨了工资。那个男孩就是方峻岩。一开始方峻岩非常拘束，不爱说话，也不敢出来玩，吃饭都躲在房间里。我无意中听见厨师沈阿姨对外公的司机小陈说，方峻岩其实是私生子，根本没有爸爸，而且他妈妈病得很严重，活不了多久了。果然，两个月后，方峻岩的妈妈去世了。方峻岩没有别的亲戚，孙阿姨顺理成章成了他的监护人，他也从此在顾家常住了下来。大概跟初进贾府的林妹妹一样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，方峻岩比以前更不爱说话了，每次看见我和柯柠都远远躲开。我骄纵惯了，家里没人敢把我当空气，偏偏我第一眼就喜欢上的男孩却老躲着我。我气不过，故意找了个机会挑衅，结果一不小心把方峻岩从楼梯上推了下去。方峻岩伤的不是特别重，左手骨折外加轻微脑震荡。他额头上贴着纱布手臂吊着绷带的样子十分滑稽，我却一点都笑不出来。外公本来就觉得方峻岩可怜，我这么欺负人家，他狠狠教育了我一顿。不只是外公，爸爸妈妈还有阿姨都轮番把我给教育了，就连温婉的柯柠也以姐姐的身份数落了我。我委屈得躲在房间里哭，死都不肯下楼吃饭。后来小阿姨跟我说，喜欢他就要对他好，让他也喜欢你。她那一句话点醒了我，从那时起我收敛了自己的小脾气，想尽一切办法和方峻岩套近乎。我把方峻岩弄进医院其实也不算完全意义上的坏事，外公好几次想帮助方峻岩都被孙阿姨婉拒了，有了“我外孙女弄伤你外甥”这一借口，外公不顾孙阿姨反对，承担了方峻岩上学的全部费用。而我和方峻岩的关系也在我的锲而不舍下慢慢拉近。曾经的喜欢仅仅是喜欢，和爱情没一点关系。等到过了懵懂的年纪，喜欢却渐渐变成了爱。方峻岩来到顾家两年后，顾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阿姨和姨父一夜之间死于车祸，紧接着小阿姨留下遗书失踪，外公因伤心过度进了医院。那年的我只有十岁，还不能完全明白这些变故对顾家来说意味着什么，但我是真的很难过。两个阿姨待我都很好，尤其是小阿姨，她对我来说不仅是亲人，更是朋友，是整个顾家除了柯柠之外唯一懂我的人。忽然之间，她们都离开了我，这简直就是一场不真实的噩梦。那一段时间，爸爸妈妈伤心之余除了照顾外公，还得扛起整个顾氏集团，无暇顾及我，陪在我身边的只有柯柠和方峻岩。已经上高中的方峻岩比刚开顾家的时候稳重了很多，他不像家里其他人那样直接安慰我，而是经常找一些别的事情来分散我的注意力，我对考古的迷恋也是因为他才开始的。从前是我掏心掏肺去讨方峻岩欢心，顾家一出事，我们俩的角色也转变了，方峻岩没事就喜欢围着我转。这本是好事，然而我没忘记，我和方峻岩之间还有一个比我更优秀的柯柠。失去双亲的相同遭遇使他们的距离一下拉近了，他们念同一个高中，经常同进同出，寒暑假方峻岩给柯柠补习，我只有在一边看的份。外公出院后，决定把家搬到水岸花园闲置的别墅。顾家老房子给他留下了太多沉痛的回忆，在那里，外婆、阿姨、姨父、小阿姨，一个一个亲人离开了他，他不想在剩下来的日子里天天睹物思人。搬去新的家，也是一个新的开始吧。爸爸妈妈婚后住的房子和顾家老宅仅隔了一条街，我没事就可以往外公家跑，也经常留宿在那。但水岸花园和我家隔了大半个城市，来往很不方便。方峻岩跟孙阿姨搬去了水岸花园，我和柯柠跟着爸爸妈妈住在原来的家，那以后，我见到方峻岩的机会一下子减少了。原以为和方峻岩分开后，我会变成一个偶尔忧郁的单相思少女，事实却远比预想的出人意料。一次偶然，我在爸爸书房捡到了一张旧照片，照片上的女人穿着水蓝色的棉布裙子，年轻漂亮，照片背面写着“子萱吾爱”四个字，是爸爸的字迹。我隐隐猜到了什么，心里特别不安。怀着好奇的小心思，我在爸爸的书架上翻了起来，最后找到了他放在最角落的日记本，上面记载着他和这个叫林子萱的女人的所有故事。眨眼间，爸爸和妈妈十几年来的恩爱全都化作一片空白。爸爸从来就没有中断和那个女人的来往，可笑的是他们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就发生在我的眼皮底下，我却一无所知。当时只有十二岁的我难以想象，我眼中那个全世界最好的爸爸，其实是个和妈妈睡同一张床心里却想着另一个女人的骗子。对于这件事，爸爸理所当然，妈妈却视而不见，他们那不可理喻的态度使我彻底改变了。我用荒唐的方式报复他们，和预想中的忧郁少女南辕北辙，我成了乖张叛逆的小太妹，抽烟喝酒，泡夜店，欺负老师，打一排耳洞，化烟熏妆，染大红大紫的头发……爸爸妈妈怎么劝我我都充耳不闻，照样我行我素，惹出了不少事端。我忘了有多少次，方峻岩从灯光昏暗人声沸鼎的夜店把醉醺醺的我带出来，又有多少次为了我和地痞混混们打得头破血流。印象最深的一次是，高三那年我抢了学校大姐头的男朋友，还害她当众出了丑。她气不过，当天晚上找了一群小混混在我从酒吧回学校的必经之路围堵我。面对七八个满身刺青并且拿着明晃晃刀子的男人，打了无数场架的我头一次感觉到害怕。我一步步后退，被逼到死胡同的时候，方峻岩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，以寡敌众打跑了他们。我兴奋地拉着方峻岩的胳膊说“峻岩哥你真棒”，话还没说完，我猛然察觉手上黏糊糊的。借着手机屏幕的微弱灯光我才勉强看清方峻岩腰上的伤口，还有他脚底下带血的刀。我被吓得失去了任何言语，脑子里一片空白，眼睁睁看着方峻岩倒在我面前。方峻岩昏厥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，“以后别再这样了”。也是在那一刻，我可以肯定，我从骨子里爱着方峻岩，哪怕他只是把我当妹妹看，我也不在乎。玲珑骰子安红豆，入骨相思知不知。往事如烟，一幕幕在我眼前回荡，久久不散。我一边回忆一边像讲故事一样细细倾诉着，萧恺中是个非常合格的听众，从头到尾都没有打断我。等到我把该说的都说完，我恍然清醒过来。在这之前，我做梦都不会想到有一天我会跟萧恺中和平地坐在一起，向他倾诉我的曾经。我忍不住笑了，无奈地对萧恺中说：“你看，我们碰在一起总没好事。第一次我害你在茶馆出丑，第二次我受伤进了医院，第三次我淋雨感冒了，而这一次，你害我失去了和方峻岩在一起的机会。”“第一次……”萧恺中似有深意地看着我，“我们第一次见面好像是在很多年以前吧？”我惊诧。我和萧恺中的第一次见面确实相安无事，那是在萧栋为他举办的晚宴上，可我从没觉得他当时会注意我。“四年前那次宴会上，我第一眼看到的人是你姐姐柯柠，但是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人是柯柠身边的你。知道为什么吗？”萧恺中一本正经地问我。“为什么？”“因为在场的其他女孩全都衣着艳丽，大方得体，只有你顶着一头五颜六色的乱发，好像头顶打翻了颜料盒一样。”说完之后，萧恺中笑了，我的脸却绿了。四年前我刚上高中，也刚进入我一生中最叛逆的时期，为了刺激爸爸妈妈，我什么出格的事都做过，包括顶着一头挑染了各种颜色的头发去参加萧家的晚宴，我的目的很简单，就是想让他们没面子，让他们生气。我不想就这个丢人的话题再跟萧恺中讨论下去，我想了想，一拍他的肩膀说：“这样吧，我们立个口头约定。从今往后，你努力追柯柠，我继续追方峻岩，不管结果如何，谁都不能干涉谁。你破坏我和方峻岩的事我就不跟你计较了，怎样？”我自以为我已经表现得非常大度了，萧恺中喜欢柯柠就让他追去吧，反正他们是不会有结果的，只要他不再为了柯柠来破坏我跟方峻岩就行。谁知萧恺中不买账，阴沉着脸反问我：“你哪只眼睛看出我喜欢柯柠了？”哟，嘴还挺硬。我见他没有跟我合作的打算，也就懒得搭理他了。我把椅背调制倾斜，别过头开始酝酿睡意。章节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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