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更新时间:2021-01-30 22:46:27

魅香师 已完结

魅香师

来源:七悦文学 作者:萌教教主 分类:其它

走得近了,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香飘到了他鼻腔中,这香不像平常姑娘家的胭脂水粉味,只觉得让人心旷神怡,分外好闻。粗椅粗桌粗茶,她倒也不以为意,随意寻了处位置坐下便拿起大碗来喝。末了,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素色手帕抹了抹嘴角,扔下几枚铜钱,走了。魅香阁中魅香师,魅香师制百魅香。而,五日前,忆骨已离开了魅香阁,打算途径升州,一路前往临淄西南王府。展开

魅香师寿泪香

“求求你,我求求你,”此时正是漫天大雪的寒冬腊月,一名浓妆艳抹的年轻妇人跪在地上,正对着一大红木门,手中不停敲打着,声音含恨又绝望,“求求你,再帮我制一味香,一味能让他爱上我的香……”

外面的大雪越下越大,这妇人的手早已冻得通红,可她却好像毫无察觉,依旧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大门。

而这大门的顶上,正中央,有一块牌匾,牌匾上龙飞凤舞三个镀金大字:魅香阁。

魅香阁中魅香师,专门制香和卖香。忘情香,动情香,幽梦香,绝命香……无论什么香,只要支付相对的代价,她便都能满足你。

只是魅香阁却有一个规矩,一位客人只卖一次香。除非他用巨大的代价来换,否则一概不会再卖出第二味香。

满目雪白的寒天,这妇人的脸色早已被冻得通红,却依旧不放弃地继续拍打着:“我,我求求你,求求你再给我制一位香……你要什么,我都,我都给你……”

她的嗓音开始变得断断续续,浑身上下毫无一丝暖意,好似最后一丝力气被抽干,她瘫软在地上,甚至散了瞳孔。

“吱呀——”却在此时,红木门却轻轻打了开来,露出一双精致的腊梅绣花鞋,婷婷袅袅地立在她面前。

年轻妇人双眼瞬间发了光,好似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,眼神顺着这鞋往上看去,入眼依旧是一抹妖娆的红,火红的裙摆在寒风飒飒中微微摆动,黑发白肤,朱唇冰肌骨,美人妖且闲。她总是这般模样,面无表情,脸色白得好似透明,宛若冰雪,美得惊人。

只是,此时,她那双冰冷的眼睛略眯起,打量着妇人,唇边似有冷意。

妇人心中莫名一虚,好似心中所有的不堪与狼狈全都被她看了去,眼神不禁有些闪躲,嘴上却依旧倔强哀求道:“忆骨,我,我求你,求你再为我制一味香吧……”

她依旧冷冷看着她,一言不语,只是许久之后,蛾眉方微微一翘,眼角露出一丝讥诮:“魅香阁从不接待同一人第二次。”

妇人眼中闪过一抹惊慌,伸手就去紧紧抓住忆骨的裙摆:“不,不,忆骨,你说,你说你要什么,我全都给你,我全部都可以给你!”

“哦?”忆骨唇角的笑意渐渐放大,白皙的青葱玉手顺了顺身上红衣,她亦慢慢弯下腰去,身上那股浓郁的美人香将那年轻妇人尽数笼罩,她轻轻托起她的下颚,幽暗的双眼与她四目相对,她看着她许久,方凑近她的耳边轻声说:“我要……你的寿命。”

甘冽冷空,寒气肆虐。魅香阁前,冰肌忆骨。

妇人浑身一颤,剧烈的寒意猛地袭上她,她的瞳孔猛烈一缩,脸色煞白:“你,你说什么……”

忆骨唇角笑意绽放,好似枝头傲然挺立的腊梅,她眯眼一笑,模样天真又烂漫,道:“我要你二十年寿命,你可能给我?”

“二十年……寿命吗……”年轻妇人愣愣地看着某处,双眸没了聚焦,唇边却傻傻得笑了,“呵,呵,二十年寿命算什么……没有他的宠爱,活得再久又有何意义……”

忆骨重新直起身,面无表情看着她,黑色长发随意散在肩上,宛若垂垂坠下的瀑布。

“好,我答应你!”年轻妇人终于下了决定,将话说的决绝。

忆骨轻轻点了点头,亦没有吃惊,张开大门将她一路引了内院。

踏过九曲廊,路过寒梅香,忆骨身上的红衣曳地,裙尾在地上拖得及长,不显累赘,反倒像那**凡尘的妖孽。红衣黑发,妖气环绕。年轻妇人跟在她身尾,对她的容貌不可谓不嫉妒。

“一月前你对我求了一味绝命香,想来魅惑你相公的那女子已命绝,”忆骨的声音清冷,好似冷冰落泉,“既然她已经死了,你为何还要再来求香。”

“哼!”闻此言,年轻妇人的脸色立马变得狰狞,配上那浓厚的妆容愈显可怖,“那狐媚子也不知是使了什么手段,竟,竟让相公对她死心塌地!可我却偏生不信,为何我无法得到他的宠爱!”

语毕,她的脸色又一软,语气委屈又绝望:“我花了这许多年供他完成科举,从一十三岁嫁给他,到如今一十八,足足五年,我花了足足五年时光,供他读书进京。我为他付出了这么多,为何他却不愿再正眼看我一眼,为何他眼中只有那个下贱的狐媚子,我有哪点比不上那贱人,我这样爱他,为何他却从未对我摆过好脸色……”

这话包含了大量委屈,字字句句,深入心扉,大抵是真的寒了心,说到最后,早已泣不成声。

忆骨面无表情听着,一路将她引入了最西边的厢房中。

厢房之内一片黑暗,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香,让妇人开始犯了晕。

忆骨却毫无反应,自顾走到一处,‘嗤’的一声,火花亮起,她点亮一盏红烛,衬得室内一片诡谲的幽黄。这才看清房间内摆设简陋,一床一柜一桌一椅,却都是最上乘的质地。

她侧头,白皙的脸庞此时亦染上了一层柔和色,伸手指了指那床榻,对妇人说:“躺上去,我先取了你的二十年寿命。”

妇人依言躺下,也不知是什么缘由,才刚碰到枕头,便昏睡了过去。

而等她转醒,已是三日之后。

只是她已换了一处厢房,冬日的暖阳正透过窗户斜斜照在她的脸上,睫毛微微一抖,她终于睁开了眼,只是脸色苍白得可怕。

一抹艳丽的红瞬间跃入她眼中。忆骨正坐在桌前,手中茶杯被她握得绝代风华。

她也不看她,冰冷的嗓音就传了过来:“这是你的香,带着它离开。”

妇人望向桌面,果然在桌上看到了专门装魅香的瓷瓶。她终于露出了释然的笑容,眸色亮得出奇,喃喃自语:“夫君……夫君……”

只要让夫君闻了这抹香,他就可以爱上她!

只要让夫君闻了这抹香,她就可以常驻他心间!

只要让夫君闻了这抹香,她和夫君,今生今世,再也不会分开!

她握着这抹香,傻傻地笑了,离开魅香阁的时候,尚回首,对忆骨挥了挥手,以示告别。

而她亦不会想到,这是她与她,最后的告别。

眼下正是雪如鹅毛的寒冬季节,天气阴沉,地上万物一派荒凉色,只有那枝头腊梅娇艳欲滴,傲然盛放。

魅香阁内魅香师,魅香师制百魅香。

红墙高楼,小桥冰泉。院中三四株梅花,九曲回廊,四壁小阁。整个魅香阁一派精致的布局,却毫无人气。

只有在那最大间的客房内,才隐约可见一抹昏黄烛火。

不出片刻,“吱呀”一声,开了门,她依旧一席红衣,踏雪而来。冰肌忆骨,朱唇娇艳得好似能滴出血来,眼角略上翘,黑发若瀑。筋脉分明的白皙手指提着一壶暖酒,瓶口尚徐徐冒着热气。

刚走出两步,却又停下,她抬头,看着天际不断飘落的雪花,眸子愈加幽深。许久,方轻声说:“这雪,只怕停不了了。”

这雪,停不了了……

三日后,清晨,寒气愈刺骨。魅香阁前,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。

“我要求香!请师傅开开门!”这次站在门口却是个男子,五官虽俊朗,可未免太过清瘦,眼角眉梢都透着浓烈的疲倦之气,下巴上也冒出了点点青茬,添了不少狼狈。

许久之后,魅香阁大门总算被打开,空中突兀得多了一抹艳血红,忆骨半眯着眼睛,倚靠在门前,也不说话,只是静静看着他。

俊朗男子显然未料到魅香师竟是这般貌美的姑娘,略微有些一愣,可也很快反应过来,沙哑着嗓子说:“姑娘可是魅香师忆骨?”

“嗯?”忆骨依旧靠着门边,声音清冷又慵懒,“所谓何事?”

这男子闭了闭眼,声音似带哽咽,片刻再睁开眼,眸子竟泛了红:“都说魅香师可调制千百种香,那,那……可有能起死回生的香?”

忆骨终于睁开了眼来,看着他:“起死回生,逆天改命?可我还想多活几年。”

男子对着她就跪了下去,脸色更是白得可怕,眼中薄泪控制不住顺着眼角流下,哑声道:“只要师傅能帮我制成这抹香,任何代价我皆愿意!”

“代价?”忆骨伸手拂平被风吹乱的一缕青丝,“逆天之事,恕无能为力。”

“可我的妻子死了,她竟比我先死了!”男子终是控制不住心绪,满目疮痍,泣道,“我早该休了她的!我早该休了她,让她走的……”

“都是我,都是我害死了她……”他的眼神空洞,凹下的脸颊满是荒凉,“都是我的错,是我害死了她……”

忆骨也不语,看着他自责,等他平复了些,才将大门打开一些,将他引进院来:“你且进屋来,将故事慢慢说给我听,我好为你制香,减轻你的痛苦。”

他说,她还未到及笄时,就嫁给了他。

那一年,她一十又三,而他,已年过十七。

那一年,她甚至还未曾来过月事,不过是个孩子。

那一年,不过新婚后三月,他便背井离乡,背着书框,进京赶考。

他是书生,穷书生,他什么都不会,除了念古书。可她却对他说:“夫君,你且安心赶考,兰珍会接些手工细活,为你筹银子。”

他看着她灵动的双眼,将她紧紧拥在怀中,亦在心中暗道——不得功名,誓不回乡!

可他终究还是落榜了。

当年的他,年少气盛,总觉得自己的文章才是一流,自己的见解才是独特,自己的构思才是最好,彼时他不过也是个十七岁的少年,他狂妄自大目中无人,可他亦日日努力到半夜三更。他想快些考上功名,然后官服加身,赶回家乡,让他来养活她。

可惜事与愿违,他越心急,笔下的文字便越浮躁。第一年落榜,第二年,第三年,竟是次次落榜。

又到一年放榜时,他依旧落了榜。那一日,秋意盎然,他站在在京城角落租来的小屋内,将这四年来兰珍写给他的每一封信都拿出来,从头到尾读了一遍。每十日一封,共一百四十四封,他一边读着,眼角薄泪终是忍不住掉了下来。

她同他说,她的手工活越来越好,只是这手越加糙了,让他莫嫌弃她;她又说,因她的手工活最好,老板总给她最多的赏钱;她还说,夫君,我好生想你,等你回来,我定要带你去看七里山上的桃花,真美……

他一封一封细致读着,连一个字都不愿跳过。

越读,心中越觉苦涩;越读,便越心痛。

他已经二十一岁,可他却一事无成。甚至还要靠家中小妻来养活他……他不敢想,更害怕去想,他的衣食住行,吃穿用度,竟全是靠她的一双手织出来的。

那一日,他颓败地坐在角落,浑浑噩噩呆坐了一夜,浑身无力。

再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,最后再努力一次,若是中了,他便回乡,让她风风光光再嫁一次,若是,若是未中……他便回乡,哪怕是种些稻子解决了温饱,也是好的……

又是一年早起摸黑时,大抵是上天怜悯,他终是中了进士。

可第二日,他便昏倒在了房中。

等他转醒,已是五日后。医馆里,大夫对他道:“这位公子,在你左腹处有一癌瘤……只怕,只怕……”

症积,一向无药医。

他踉踉跄跄出了医馆,在房内呆坐许久,终是反应过来。

等到日后领了封赏,他终于官服加身,衣锦还乡。只是一同回府的,还有一名叫婉婉的女子。

他终于又看到了她,五年前的她尚娇艳如水仙,五年后的她,却是纯洁如百合。

她看到他,笑得漂亮极了。可她又看到他身边的婉婉,脸上的笑意终是渐渐凝固,双眼变得绯红。

他准备了休书,可在看到她的瞬间,却如论如何都递不出去。

只是等到第二日,她便换了打扮,浓妆艳抹了起来。

她开始处处与婉婉针锋相对,可她却始终不敢对他说一句重话,就连打招呼都会羞红脸。

可一个多月前,婉婉却莫名死了。

而三日前,她给他闻了那抹香。

此时已是入冬,窗外隐约有小雪飘落。她仰头看着他,泪流满面:“肖尘,这五年,我自问从未做对不起你的事。可你却带了那狐媚子回家,你可想过我的感受吗?”

他哑口无言,看着这般浓妆艳抹的她,只觉心中越疼,疼得他连说一句话都无法。

“呵……现在,你,你终于爱上我了,可对?”她看着他,双目灼灼,语气哽咽,“我等了你五年,可你连正眼都没有看过我一眼。为了你,我日日女红刺绣到子时;为了你,我日日粗茶淡饭补丁衣,五年未曾为自己买过一件新裳;我日思夜想,总担心你在京城吃不饱、穿不暖,不愿你被别人家瞧不起,五年心血,我全都给了你,可你却连一个笑,都不愿施舍给我……”

话到此处,泪流满面。兰珍伸手胡乱一抹脸颊,突又破涕为笑:“不过,幸好,幸好全都过去了。你终于爱上了我,夫君,我要和你在一起,再也不分开!”

说话间,她走了上来,轻轻抱住他的腰。

这是他第一次距离她这般近,他亦能听到她急促的心跳声。他闭上眼,一次,就一次,就让自己抱她一次吧……

他这般想着,终是将她紧紧拥在怀中。

那一夜,软玉温香,他终于和她圆了迟来五年的房。情到浓时,她趴在他的胸口呜咽哭泣,断断续续道:“夫君,夫君……我终于等到了你,真好,真好……”

她盼了他这么多年,为他付出这么多年,她把最美的时光全都给了他,现在他终于也爱上了她,她的生命在也无憾!

肖尘将她紧拥在怀,心中却早已苦涩一片。

第二日,她又恢复了原先的淡妆,兴致高昂地带他去了七里山。可惜此时正是寒冬腊月天,否则若是等到三月初春景,想来介时翩翩桃花飞过之景,定是异常漂亮。

七里山顶,兰珍和肖尘并肩坐在凉亭内,看着漫天飞雪,冰天寒景。

她紧紧地依偎在他身边,将脸贴在他的胸口,听着他一下又一下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声,唇边挂着满足的笑意,然后看着他的眼睛,轻声问他:“肖尘,你定是喜欢我的,对吗?”

肖尘闭了闭眼,片刻后,方睁开眼,满目柔情:“我喜欢。”

“有多喜欢?”

“很喜欢,很喜欢。”

兰珍满足得笑了,只是眼角,却不自觉得留下了泪。她伸出手,轻轻抚过他俊朗的脸颊,目光好似透过他,看向更遥远的地方:“你能回来,还能回来我身边,真好……肖尘,你可知我有多爱你……五年前,我成为你的妻时,我便喜欢你了……很喜欢很喜欢……”

肖尘手忙脚乱地擦去她眼角的泪花,急道:“别哭,哭了便不好看了。”

兰珍紧紧握住他的手,轻声说:“让我看你一眼……再多看你一眼就好了。”

远处雪花越加烈了,大片大片,下个不停,似要将整个世界全都淹没才罢休。兰珍的鼻头被寒风冻得通红。

肖尘有些心疼,低声说:“天寒地冻的,我们回府可好?”

“不,不回府。”兰珍依旧定定看着他,许久后才轻声说,“我要在片桃林中,将你的脸刻在我心底,下辈子,下下辈子,以后的生生世世,我都要嫁给你。”

肖尘被她逗笑了:“傻瓜。”

兰珍眼中一闪而过一抹痛苦色,可很快就隐去,她暗暗深呼吸几次,才又柔声说:“夫君,闭上眼睛。”

“嗯?你要想做什么呢。”肖尘闭上眼,有些无奈。

兰珍的脸色终是变得破败,连抬手抚摸他的脸的力气都已经没有,她慢慢闭上眼,将脸埋入了他的胸膛。

然后,再也没有了动作。

一刻钟后,肖尘晃着神将兰珍的遗体愣愣得打横抱起,可他却不明白,为什么会是她先离开的他,明明得了症积的是他,对不起她的人也是他,可为什么到了最后,连先离开的机会,都不给他?

他抱着她,一步一步走在雪地里,宛若天崩地裂,海枯石烂。

他想,他果真,注定是要负了她。

她死了,亲手死在了他怀中。

所有人都说魅香师能制作各种香,所以他才找上门来,求忆骨为他制一抹能让人起死回生的香……

回忆毕,肖尘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静。

故事听完,忆骨依旧面无表情,她本清楚那求香的女子寿命不过三十八年,为了求香,给了自己二十年寿命,大致算算,归期确实是这几日没错。

压下心思,她道:“我可为你做一抹忘情香,让你忘了她。”

“忘情香?”肖尘看向她,苦涩得笑了,“不,我不想忘记她……我想和她在一起。”

忆骨略一沉思,又道:“抑或为你做一抹幽梦香,让你在梦境之中与她永远在一起,可否?”

肖尘依旧摇了摇头,问:“可有能延长寿命之香?”

忆骨一愣:“延寿?”

“对,延寿。”

“有。安魂香,你要延长多久寿命?”

“两个月。”

“好,三日之后,给你双月安魂香,代价乃是你的三滴泪。”忆骨的声音依旧清冷。

肖尘虽疑惑,却并未问出口,滴了三滴泪到她递过的瓷瓶中,方离去。

三日后,他又来到魅香阁,取走了那抹魅香。

时光飞快,转眼两月过去,已是三月天。

地上冰霜早已融化,春风徐徐,刮得整个世界草木初生,清溪绿水,山叠翡翠。

慵懒了整个冬季的忆骨终于出了门去,一袭红裙,径直去了那七里山顶。

七里山顶,落英缤纷。那一大片的桃树全都开了花,抽了芽,放眼望去,美不胜收。杨柳吹绵,桃花翠柳。

零零落落的细碎桃花瓣从空中飘下,忆骨走在其中,好似误入人间的妖孽,周身似有妖气环绕。

她转头望向桃花深处七里亭,亭中,果真坐着一人。

去年今日此门中,人面桃花相映红。人面不知何处去,桃花依旧笑春风。

肖尘坐在亭中,看着眼前桃花景致,果真如兰珍所言那般,美得惊人。

“我要在这桃林中,将你的脸刻在我心底,下辈子,下下辈子,以后的生生世世,我都要嫁给你。”

耳边,似乎又想起了她的声音。他闭上眼,浅浅笑了。

——桃花开了,真美,就像兰珍一样美。

落花之中,忆骨再看了他最后一眼,亦回头,离开。

所有的爱与恨,悲与欢,终究是在这片桃花林中,做了最后的结断。

春意依旧,半月余后,魅香阁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。

彼时,忆骨正躺在院中,喝着一壶去年埋下的果子酒,一阵突兀的敲门声便响彻了整个魅香阁。

起身,开门,只见站在门口的,却是一名浅笑倩兮的女子,佳人如玉。比起忆骨的冰肌,亦毫不逊色。

“猜我此番会为你带回什么消息?”这女子红唇微勾,笑得甜腻。

“何事?”忆骨将门打开,将她引入院中来。

“栖梦已调动时空逆转,拿到了失传的鲛人泪。”她唇角的笑意更大了,妖娆的眸子不醉自迷,“阙久亦打听到临淄西南王府有一颗麒麟眼,你想些办法,得到麒麟眼。”

忆骨挑了挑眉,重新坐回躺椅上,问道:“婳七,那你呢?”

“我?”她眯了眯眼,“自然是多接些易容活,多赚些银子,好等师傅复活后孝敬他。”

忆骨,魅香师,专制百香;婳七,易容师,修补容貌;

栖梦,灵空师,更改时空;阙久,入殓师,画魂妆,定乾坤。

她们各司其职,如今却在为同一件事而努力——集齐灵物,让师傅复活。

忆骨想,她此生,都不会再遇到一个人,能像师傅对她那样好。

她的命是他给的,她的手艺是他传授的,她是他亲自抚养成人的。六年,九年,十余年,时光飞逝,她一日日长大,可他却依旧是少年的模样。

可后来的某一天,他却死了。走的那日,他的嘴角甚至还挂着笑。他的遗体安静得躺在玉床上,瞧上去就像是入了睡。

明明是那么年轻的少年,明明是如此俊俏的少年,明明只是睡了一觉,他为何就死了?

她不信,却不得不信。

栖梦说:“师傅只是容颜不老,可他,却已经很老很老了……”

他的内在早已衰竭,尽管他的外貌是十七岁的少年……

那一日,入殓师阙久帮他画了魂妆,定了乾坤,三日之后下葬在了骊山之上。

下葬当天,天阴,有风。忆骨洒了一路的纸钱,亦落了满脸的泪。

师傅赋止,在那一年离开了她。再也不会有人坐在床边陪她说话;再也不会有人会为了帮她熬补粥,而亲自入深山摘灵芝;再不会有人会将她圈在怀中驱寒;再不会有人对她说:“阿骨,我想喝你酿的果子酒。”……

“你却永远不会知道,一直以来,我都不太想喊你师傅,”又是一年师傅忌日,忆骨一席红衣,斜斜靠在师傅的墓碑边上,她仰头喝了一口浓郁的果子酒,泪眼婆娑地继续说,“我并不想要师傅,我想要你,赋止,我想要的,一直是你……”

她仰头将瓶中果子酒一口饮尽,眼泪打在红衣上,晕染出一朵朵暗如血色的花。

而如今,她终于不用再忧愁。只因为栖梦发现了上古秘术,她找到了能让师傅复活的办法——只要集齐灵物,她就可以让师傅重新复活!

只要能让他重新复活,就算逆天改命又如何,就算遭了天谴又如何,只要他能回到她身边,只要他能回来,就算是让她死,她亦无二话!

等他回来,等他重新回到她身边,她定不会再叫他一声师傅,她要喊他的名字,她要站在他身边,做他的人,她要花上一辈子的时间,陪着他……

送走婳七后,忆骨又重新走到里屋,伸手按了暗室按钮,‘吱呀’一声,机关门开,露出了一扇门。

室内昏暗,忆骨手中提着一盏烛蜡,走了进去。

虽是暗室,却暗藏玄机。

只见室内,东南西北四角各放了一颗夜明珠,散发着莹润光泽。而室中央,摆着两只红木柜。

她走到柜前,又清点了一遍自己这两年所搜罗到的灵物:一瓶千人泪,六十年的寿命,龙树血些许,天山雪水若干。

她的眼睛眯了眯,眸中露出凛冽之色,转身走了。

魅香阁内魅香师,魅香师制百魅香。

又是一年阳春日,魅香阁的庭院中,那几株桃树已开出了大片桃花,春风拂过,香粉扑鼻。

忆骨走到一株桃树下,挖出一坛去年今日埋下的果子酒,倒了一些到酒杯,方重新躺回躺椅中,握着酒杯慢慢来喝。

冰肌忆骨,黑发如瀑。她望着远处昏日的盈盈柔光,许久,醉意朦胧道:“赋止,分别多年,你可曾想我?”

春山暖日和风,小桥流水飞红。

此时正是清晨,官道之上,三两行人,步履匆匆。两旁绿树伫立,郁郁葱葱,尚挂着还未干透的雾气露珠。

沿着官道一路向前,有一处茶摊子。由一名年过古稀的老人,和一个年纪青涩的小二在打理。一老一少,配合得倒也默契。

“给我一盏茶。”须臾之间,耳边响起一道女音,清冷又凉薄,宛若珍珠落盘。

小二一愣,抬眼望去,却见一道红色身影,立于薄雾迷蒙中。黑发白肤,冰肌忆骨,周遭似有妖气环绕。

早春天,清晨景,红衣美人,若不是那一抹纤细的影子,他当真以为自己是遇到了深山中的妖孽。

走得近了,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香飘到了他鼻腔中,这香不像平常姑娘家的胭脂水粉味,只觉得让人心旷神怡,分外好闻。

粗椅粗桌粗茶,她倒也不以为意,随意寻了处位置坐下便拿起大碗来喝。末了,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素色手帕抹了抹嘴角,扔下几枚铜钱,走了。

魅香阁中魅香师,魅香师制百魅香。而,五日前,忆骨已离开了魅香阁,打算途径升州,一路前往临淄西南王府。

眼下繁华城,正是升州无疑。

在城口喝了一碗凉茶,忆骨站定在升州城口,抬眼望了眼碧蓝天,踏进了这座优雅古城。

清晨时分,街道之上还未有许多人。忆骨继续自顾赶路,打算再租一辆马车。

升州城内,墨石板路,街道两侧稍长草木。

她走在路上,正想转身进入一家车行,可眼角余光一瞥,却望见身后有一男子,身着月白锦服,亦走在街道之上。

那是一个俊俏的男子,约莫二十上下年纪。细挑眉眼,面如冠玉,气质出众。只是那双眼睛,幽暗深沉,望不到底。

可吸引住她视线的,却不是他的容貌,而是他的左手戒指上,有一枚暗红如血的珠子,在朝阳下散发着莹润光泽。

忆骨止了脚步,站在车行门口,眯了眯眼。春风拂面,她伸手拂过眼前发丝,干脆走到他

身边去,又对他作了揖,方道:“打扰。”

他果真止了步伐,亦打量着她,可那双幽暗的眼依旧波澜不惊,回道:“这位姑娘,有事?”

她看着他,他亦看着她。过了许久,忆骨唇边带上一抹淡笑:“敢问公子名讳?”只是这笑,未达眼底。

这俊俏男子挑眉,似乎没有料到忆骨会这么问他,似笑非笑道:“你想知道我的名字?可我为何要告诉你。”

说完,绕过她,径直走了。

忆骨唇边的笑意迅速消失,侧头看着他的背景渐行渐远,直到街道上已没了他的身影,她才收回眼神,须臾,嘴角又慢慢勾起。

那珠子,分明是定魂珠。是她要收罗宝物的其中之一。

她眯了眯眼,看着他离去的方向,轻笑一声,自言自语道:“这世间如你这般俊俏之人,可不多。”

转过身,忆骨收了心思,在车行租了辆马车,直奔临淄。

魅香师 麒麟眼

又过四日,临淄城内。

原以为要想法子接近西南王府,需要好好下一番心思。可未曾料到,就在忆骨在临淄城附近的小院住下的第二日,她便迎来了一个顾客。

阳春三月,梨花似雪。这座小院虽不大,风景却独好,院中种着两棵杨柳三株梨树,杨柳间有一秋千架。而此时梨树枝头的梨花已冒出了点点花骨朵,煞是好看。

耀儿进了门来时,忆骨正赤着玉足,蜷缩在秋千架上,轻酌一杯浓茶。那大红裙摆顺着秋千架挂下,随着清风微微摆动。如是女子,黑发如瀑,冰肌忆骨,当真美不胜收。

晴天白日,耀儿伫立在门口,脸上好似有火再烧,退也不是,进也不是,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。

忆骨眯了眯眼,将杯中浓茶尽数饮尽,嘴中发生一声满足的叹息声。这才收回放空的眼神,从秋千架上下了来,直接裸着足站在地上,问他:“可有事?”

她的声音清冷动听,就像山涧中的冰泉滴石声。

耀儿这才回过神来,脸色越红了,低垂下脑袋,说:“姑、姑娘可是魅香师忆骨?”

忆骨只是看着他,并不接话。

他便自顾自得继续说了下去:“我知道的,我知道你定是魅香师……曾经有人跟我说过,魅香师身带异香,爱着红衣。想来定是姑娘无疑。”

“忆骨姑娘,我想向你求一味香。”耀儿看着她,目光灼灼,明明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,可他看着她的眼神,却坚定又绝望,“我要求一味忘情香。”

“可以。”忆骨伸手拂过额头一缕发丝,眯了眯眼,“只要你愿意支付代价。”

“什么代价?”

“我要你的寿命,二十年。”忆骨抬起眼来,与他四目相对。她的眸色幽深,看不出喜怒。

耀儿咬紧下唇,双手掩在袖口下早已握成了拳,许久后,终是颓败地垂下了肩,低下头去轻声说:“好……我答应你。”

忆骨眯了眯眼,面容依旧无缓无急,只是一路将他引进了内室,又在桌上点了一抹桃花香,方道:“既要忘情香,就需告诉我你的故事,我也好下对药引。”

室内一片幽静,耀儿的眼眸倒映出两团徐徐燃烧的烛光,他静静发呆了许久,终于娓娓道来。

他是沈府管家的儿子,自幼和沈府千金沈瑜青梅竹马,一同长大。他伴在她身边,看着她一路从粉雕玉琢的女娃娃,成长到了亭亭玉立的妩媚女子。他陪她玩,陪她闹,甘愿替她扛下所有过错。

这却只是因为,他喜欢她,从小便喜欢。可他更明白,在她心中,不过是将他当做了哥哥罢了。

他是下人的儿子,她是尚书府的千金。他又如何能配得上她。

可感情这门事,岂是理智控制得了的。他越是阻止自己去想她,这心便越疼,越是忍不住想去找她。哪怕是躲在暗处远远地看上一眼,也是天大的幸福。

他总是想,要是,要是他不是下人的儿子该多好;要是他能娶她,该多好。

他以为自己能陪在她身后一辈子,却未曾想到,在沈瑜十五岁及笄那年,老爷便帮她定了门亲事,要将她嫁给西南王府的小王爷,南亦孝。

出嫁前夕,沈瑜还来找他,眨着明亮得出奇的眸子,双手托在下颚上,侧头对他说:“耀儿,听说那一位熟读四书五经,亦生性风流倜傥,你说……他会喜欢我吗?”

她的嗓音柔柔的,脆脆的,口吻中夹着忐忑与彷徨,可那眸中,却又满满的全都是期待之色。

耀儿努力忽略心中漫天而来的疼意,佯装镇定地笑了笑,才说:“小姐不必担心,未来姑爷,他……他定会爱上你,今生今世,只爱你一个人,只宠你一个人,定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。”

他看着她,将话说得及缓,及慢,渺小如他,就连告白,也只敢以此种方式来表达。

半月之后,沈瑜出嫁,那一场婚礼,办得风光大体,举城欢庆。他作为随嫁仆人,跟着她一同来到了西南王府。

那一路上,十里红妆铺尽,她在轿内,他在后随行。他看着她一身嫁衣,比任何时候都美,可她却是别人的了。

队伍一路进了王府,可拜堂之后的洞房花烛夜,南亦孝却消失了。沈瑜独坐在洞房内,傻傻得坐了一夜。

第二日清晨,她身上的凤冠霞帔都还没换下,便脚步虚浮地出了房来,愣愣得看着雾气朦胧的天,浑身再无一丝力气。

等耀儿发现她时,她正瘫坐在院外回廊间,她红着眼睛,伸手攀住他的袖子,颤声说:“亦孝,亦孝为何没来找我?”

耀儿咬牙,想说什么,终却无言。

后来,老王爷派人出去寻,竟是在那芳月楼里找到南亦孝的。彼时,他正窝在那**烟花地的厢房中,早已喝得烂醉如泥,下人们把他扶起,才勉强将他扶回了王爷府。

南亦孝长得当真好看,剑眉星目,五官硬朗。可他自从酒醉中清醒过来,就没有给过沈瑜好脸色。

南亦孝对沈瑜说:“本王此生不会再爱上任何人!所以,也请你莫要爱上我。”

“今生是本王对不起你,沈瑜,你若愿意,本王可以与你和离,可好?”

“沈瑜,本王早已失去了爱人的能力,你莫要再对我付出心血。”

南亦孝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他不会爱上她,又一次又一次的拒绝沈瑜的心意和示好,就是为了让沈瑜不要再对他抱有幻想。

可耀儿知道她每晚独自在房中都在痛哭,也知道她日日都躲在南亦孝的书房门外偷看。可他什么都做不了,唯一能做的便是装作什么都不知,做好自己分内的事。

又是一日,黄昏时刻,沈瑜竟然来到了下人房,来找他。彼时,整个下人房除了他们二人,再没别人了。

她的手中还抱着一副卷轴,神色有些惊慌。她的气息及喘,哽咽着对他说:“耀儿,耀儿,这个世上,我只有你了,我只有你了,只有你能帮我了……”

耀儿心中一急:“大小姐?”

“耀儿,你帮帮我,帮帮我可好……”沈瑜泣不成声,抖着手将手中卷轴递给他,“这是亦孝,亦孝他心上人的画像,我,我要变成画像上人的模样……”

“大小姐?”耀儿的心猛地一沉,“你说什么?”

“是!”沈瑜的脸颊被泪淹没,冲花了她脸上的妆,她咬紧牙,一字一句道,“只要能让他爱上我,只要能让他多看我一眼,换个容貌又有什么!我爱他,耀儿,我这般爱他,为什么他却连看都不愿多看我一眼……定是因我长得不如这画中女子好看,定是如此的!”

她突又止了眼泪,愣愣得看着他:“只要你帮我找到易容师,只要让易容师将我的容貌变作画中女子的模样,亦孝他便是我的了,他便能爱上我了!耀儿,你帮帮我,你帮帮我可好?”

她的目光哀求又绝望,耀儿闭上眼,听见胸腔中传来心破碎的声音,他侧过头,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泛红的双眼,哑声回道:“好……”

他从沈瑜手上接过卷轴,第二日,就对王府管家说家母重病,以此批来了一段时日的假期。他整理了行囊,走遍了那几个传闻中易容师存在的城池,却始终不见易容师的身影。

他越来越急,却不知该从何下手。沈瑜还在等着他带易容师回去,可他却连一丝头绪都没有,甚至连每晚睡梦,他总是一遍遍梦到沈瑜哭泣的模样,无助又绝望。

转眼,他出府已经月余。他在江都一带反复徘徊,却依旧找不到易容师。

又是一日过去,他从破旧的小客栈中走出,却发现客栈门口,竟站着一个女子。

五官精致,琼脸丽人。竟是这般好看的模样。

他愣愣得看着她,思绪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。

她却对他露出一个笑意,一双漂亮的眼睛便变作了两道如钩的新月模样,她说:“这几日总有人对我说有个俊俏的小男子在找我,可是你?”

耀儿被这声‘俊俏的小男子’给叫红了脸,他呆呆得站着,低声说:“我,我在找易容师。”

她仰头笑了笑,模样分外俏皮:“我就是易容师。”

她说,她是易容师婳七,易容师,亦叫整容师,专为世间男女排忧解难。以刀为笔,以脸做纸,刻一笔入眉眼,划一刀易骨肉,以此来更改容貌。

“婳七姑娘,我要易容。”耀儿对她说。

“好。”婳七眯眼看着他,“只要有银子,一切好说。”

当日,耀儿便领着婳七,一路回了临淄。

七日后,二人到了西南王府,耀儿回了府,当天晚上,沈瑜从府中偷溜出来,去了婳七处。

半月之后,等沈瑜再上王府门时,已无人再认得她,王府守卫将她堪堪一拦,便挡在了门外。沈瑜也不恼,干脆守在门外等着南亦孝。

一直从傍晚等到月上中天,南亦孝才冷着脸,从远处缓缓踏步而来。

沈瑜一颗心急促得好似要从心脏中跳出来,她的双手紧紧握住袖口,这才三步并作两步得迎了上去。

月色光辉,衬得街道分外幽静。

南亦孝抬起头,便看到了一张只会在睡梦中才会出现的脸,竟真真正正得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,不是幻觉,不是幻梦,而是真实地,出现在了他眼前……

一时间,他浑身呆滞,只是那双眸子,竟是瞬间变红。

沈瑜淡笑着看着他,亦不说话,只是看着他轻轻的笑,目光之中,满是爱恋。

他终是抑制不住,跌跌撞撞得大步冲向她,将沈瑜紧紧抱在了自己怀中。

他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叫道:“月妆,月妆,你回来了,你终于回来了……”

他的声音极沙哑,每唤一声,他的眼角便掉滑下一颗泪珠来,那一颗又一颗的滚烫眼泪,顺着下颚尽数落进了沈瑜的脖颈处,烫得连皮肤都发了红。

沈瑜手足无措,不知该如何安慰他,只得道:“夫君,莫要难过了,以后,我会一直陪着你,一直一直陪着你,可好?”

可,此话话音刚落,前一刻尚紧抱着她的身体,便是浑身一僵。

然后,下一刻,他一把将她狠狠推了出去,分外可怖得冲她吼道:“原来是你!你不是月妆!为何要假扮成她的模样来骗我!贱人!”

而被她狠推出去的沈瑜,脑袋却不偏不倚,撞在了王府门外的石狮之上。

而后,沈瑜疯了。

她的脑袋狠狠得撞击到了石狮上,引了脑部错乱,在床上昏睡七日醒来后,她便疯了。

她的目光痴傻,嘴中咿咿呀呀不知是在叫唤着什么,嘴角总是呆呆地笑着。只要是南亦孝略微靠近她一步,她便神情害怕得往后缩去,将身体蜷缩成一团,好似看到了什么洪荒野兽。

南亦孝看着沈瑜顶着月妆的脸,却成了眼前这副不堪模样,心中百味陈杂,而后面容苦涩得转身离开。

等到南亦孝走,躲在角落的耀儿终于寻到机会接近她。他握着一盆清水进了房来,看到曾经的娇俏女子变作了这副痴傻模样,双手一滑,这一盆清水便重重落了地,染湿了一地。

阳春三月,几缕阳光透过窗户斜照进房内,他看着她痴傻如幼儿的举止,再看她头顶被纱布厚厚包裹的额头,终是忍不住失声呜咽。

他为何要答应她的请求,为何要出府寻找易容师,为何不阻止她去易容呢?他明明只是喜欢她,想让她开心,想让她幸福……可却是他亲手毁了她。

南亦孝自那天离开后,再也没有来看过她一眼。耀儿便日日都跑去照顾她,生怕她再出了什么差池。可他明白,沈瑜定是爱着南亦孝,所以才会害怕看到他。

爱到极致,便有了惶恐。所以,他应该想个法子,让她忘记他,永远的忘记他……

“所以,你要找我求香,求一味能让沈瑜忘了南亦孝的香。”内室幽暗,忆骨坐在他对面,目光平静。

“对,正是如此!”耀儿回望着她,神情有些激动,“二十年的寿命,你取走吧。只要能让小姐不再痛苦,我什么都能答应你。”

忆骨也不接话,垂下眼帘,白皙的手指握起桌上的茶杯把玩。

耀儿有些紧张,小心翼翼得反问道:“可是有何不妥?”

忆骨却依旧沉默。一直过了许久,她方抬起头来,目光灼灼:“耀儿,我取你二十年寿命,可我却会给你另外一味香。”

“什么?”耀儿一愣,“姑娘想要给我什么香?”

忆骨眯了眯眼:“和忘情香差不多,只是,多了一味引。”

耀儿却未在意,只是道:“只要能让小姐忘记南亦孝便好,其他的还请姑娘随意。”

“如此,”忆骨点了点头,示意道,“你躺在榻上,我来取你寿命。”

耀儿了然,躺在了室内的床榻上,也不知是从哪里飘来一阵浓郁的香气,他只觉眼皮越来越沉,不知不觉便沉沉进入了梦乡。

等他转醒,已经是五日之后,只是脸色略显苍白,这便离开了小院。

只是这次随他一起走的,还有忆骨。

西南王府附近,有一处客栈。客栈装修甚雅致,墙壁上还挂着古时的山水墨画,搭配着动人诗词,倒也算是别致。

忆骨便独坐在客栈大堂内不起眼的角落里,又向小二要了一壶茶,兀自等着人。

一刻钟前,她对耀儿说:“要想做成这味香,我须看一眼这南亦孝是何模样,才好下引。”

耀儿点头,向她保证,一定会将南亦孝引来见她。

眼下,忆骨便坐在这,等着南亦孝出现在这里。可她其实骗了耀儿。制作这抹香,不需要刻意见南亦孝一面,她之所以这般要求,只是因为,她要通过耀儿,来见他。

她见他,自然是为了那一枚麒麟眼。

恰在此时,客栈门口出现一位身着素色衣衫的男子,他踏进门来,身形笔直修长,剑眉星目,五官硬朗,长得确实是好看。

忆骨眯了眯眼,唇边浮上一抹笑,却也很快便隐去,伸手握起茶盏,轻酌了一口清茶。

南亦孝在大堂之内环绕一圈,目光最终锁定在了忆骨身上。他的脸色不大好看,眉目之中亦透着些许不耐烦,眉头微微蹙起,脚步倒是依旧向着她而来。

他站定在她的桌前,问道:“姑娘找我?”

尚未说完,一股奇异的香将他尽数笼罩,说也奇怪,原本烦躁的心却莫名地静了下来,他闭了闭眼,缓缓神,再睁开眼来时,眉眼间已染上了一层柔意。

忆骨抬起头来,看着他,直接开门见山:“是,我找你。”

她的声音冰冽如泉,分外清冷,却又是说不出的好听。

“不知姑娘寻我,是为何事?”

忆骨的眼神幽暗,定定得注视着他,面无表情。雪白肌肤好似透明,瞧上去脆弱又冰冷。她说:“魅香师,忆骨。”

南亦孝心头突得重重一跳,看着她的目光开始变得幽深:“能制百香的魅香师?”

“是。”

南亦孝一愣,却又不说话了。须臾,方又问:“你找我……是为何故?”

“呵。”忆骨嘴角慢慢挑起一抹笑,眸色却依旧幽深,“我能为你制一抹香,能让你和心爱之人永远在一起。”

他的手下意识握紧,眼中渐渐燃起了希翼之色:“当真?”

“从不打诳语。”

“代价?”

“代价……”忆骨稍作停顿,冷冷吐出三字,“麒麟眼。”

“你要麒麟眼?”南亦孝眉头又皱起。

忆骨又拿去桌上清茶来喝,然后才道:“不急,你且好生考虑。”

语毕,她站起身,走人。只是在与他擦身而过时,又说:“我住在梨花小院,你若想好了,可去那里寻我。”

语毕,她缓步离开,徒留南亦孝一人在原地,将手中茶盏握得死紧。

三月的天,空气依旧带着凉,杨柳树枝头有三两春燕衔春泥,叽叽喳喳,倒也热闹。

忆骨依旧窝在秋千架上,手中握着一盏浓茶,眼神望着天际,却并无焦距。

又是一年阳春时,再过几日,便又是他的忌日。

她仰头,将手中浓茶一饮而尽。脑中反反复复萦绕着的,却全是五年前,赋止带她去临都花海看景的情形。

鹤立花边玉,莺啼树杪弦。彼时的他尚站在她身边,求她多酿些果子酒。

眼前这个季节,想来临都的花海又是一片繁花似锦的景象。等了结了眼前事,她定要去看上一看。

她站起身来,红裙又滑落了到她的裸足处。转身回屋,到红炉上煮上一壶新茶。柴火噼啪作响,一时引她出了神。

而,片刻之后,院外则响起了一道有力的敲门声。忆骨眯了眯眼,将煮透的新茶拿下,这才起身去开了门。

南亦孝寻上门的时辰,比她预想得要早得多。

她将院门敞开,将他引进院来,又给他备了茶杯倒了茶,方道:“来得正好,新煮的茶。”

他依言拿起茶杯,浅酌两口,顿时满口芳香。

“我已经考虑好了。”他放下茶盏,看着她,目光明亮似繁星,“忆骨,我会给你麒麟眼,只要你能让我和她在一起。”

南亦孝第一次看到月妆,是在一个烟雨飘散的日子里。

那一日,烟雨朦胧,锦绣花飞,她正撑着一把好看的油纸伞,走在大街上。淅淅沥沥的雨透过伞尖而下,衬得伞面上的点点樱花栩栩如生。

她着一袭白裙,眉目精致,目光冷清,那张脸蛋长得竟极其别致。

于是,他便一路跟着月妆,想瞧瞧这女子究竟是谁家的小姐。可却不想,三拐又两弯,这女子竟一路走去了烟花巷。

然后,他便眼睁睁看着她,踏入了芳月楼中。

原来是个妓子。

南亦孝收回眼神,心中不可谓不失落,只觉可惜了这么一位秀气的女子。

他呆在原地,正想收回眼神,可就在此时,听到芳月楼中传出一道冷笑声:“你想要这头牌的名号,你拿走就是了。反正那些官人们来这芳月楼,点的还是我的牌子,听的还是我弹的小曲儿,赏钱还是给我的最多,头牌这种摆设,对我着实没什么大用处。”

这声音虽冷,却很好听,好似暖春里盘旋在枝头的春燕啼叫声。

“你,你……”另外一道女声响起,好似被堵得说不出话,可又听她话锋一转,道,“谁知道你月妆每日那么多的赏钱都是怎么来的,谁也说不清你私底下做的是些什么见不到光的勾当,听说那陈员外想将你赎身,你的狐媚手段倒是越来越高明了。”

南亦孝挑了挑眉,原来是两个妓子在吵架,心中便不想再搭理,可不等他脚步迈出两步,就听里头那好听的声音又响起:“唔,能拿到那么多的赏钱,那是我的本事。陈员外算什么,西南王府的小王爷说要帮我赎身,我都拒绝了他。那小世子我尚不放在眼里,何况区区一个陈员外。”

彼时的芳月楼内,月妆正冷着脸面跟对面那艺妓吵架,就听身后传来一道冷冽的男子嗓音:“本王倒不记得,何时同姑娘说过这种话。”

此话一出,月妆站在前方,浑身一僵。许久,才僵硬着身子转过头来,望见站在身后脸色阴晴不定的南亦孝,脸上慢慢褪去了血色。

她的脸色透着不正常的白,呆滞得看了他许久,才勉强将唇角勾起,僵硬得笑道:“呵,呵呵……奴家是在和姐妹说笑呢……”

由此缘故,南亦孝认识了月妆,这个脾性同长相截然不同的女子。

又是一日,南亦孝照例出门散步,却又在街上遇到了她。

依旧是细雨绵绵的小雨天,依旧是一袭素裙,她的脸上着淡妆,素雅之极。

可,这次,她却站在胭脂水粉铺里,大声地还着价,毫无女子该有的温婉气质。

“一共三钱五,就算我三钱三儿如何,下次我定还来你这买!”

“哎呀呀,月妆姑娘,小店赚些辛苦钱也不容易,您还价还得也忒狠了些……”

月妆也不理会,径直从荷包中拿出钱来,就转身出了门去,从门口拿过那把樱花油纸伞,便走在了雨中。

只是,尚走不出多远,她的脚步徒然顿住,而后,她侧过身来,将伞斜倚在脖颈边,伸手从荷包中拿出些许碎银,扔给了路边的乞儿。

那乞儿一身脏污,愣愣坐在屋檐边,大半的破黑衣裳已经被打湿。看到这清丽女子给他扔了银子,不禁急忙道谢。

南亦孝一愣,随即挑了挑眉,眼中带上了兴味,干脆走上前去,问道:“方才在胭脂铺里还了这么久的价钱,怎得又将这好不容易省下的银子给了这乞儿?”

月妆诧异得侧头,发现原来是小世子,当即脸色柔和了下来,道:“奴家只是觉得,这银子让脂粉铺的老板白白赚了,还不如这让乞儿吃上一顿饱饭好。”

南亦孝诧异得看着她,片刻后才淡笑一声,道:“姑娘倒是好心。”

月妆摆了摆手,笑道:“举手之劳,公子谬赞。”

“还不知姑娘名讳?”

她说:“我早已忘了自己名讳,倒是众人皆唤我月妆。”

他反问:“名讳是双亲所赐,如何能忘?”

她却云淡风轻道:“我没有父母,唯一算是亲的人,便是芳月楼的妈妈。”

语毕,她便向他告了辞,一路走了。

南亦孝看着她离去的背影,眉头慢慢皱起,随即嗤笑一声,自言自语道:“没有父母,莫不是从石头中蹦出来的。”

当日夜晚,他便去了芳月楼,又指名道姓得直接点了月妆的牌,而后在下人的带领下,直接去了二楼雅间。

月妆进了房门,看到是他,亦是一愣,对他略一颔首便坐了下来。

月妆是为艺妓,卖艺不卖身,芊芊玉手将那琵琶弹成了**一绝,四弦千音,余音绕梁。

南亦孝坐在圆桌前,眯着眼,兀自把玩着手中茶杯。

直到一曲罢,他才抬起头来,看着她,目光灼灼:“为何入了**?”

月妆一愣,显然没有料想到他这么问,许久,才自嘲一笑,垂下眼去,说:“自然是为了赚银子。”

“哦?”他眉头一皱,“当真?”

“奴家何必骗小王爷,”她又笑了笑,“人生苦短数几载,奴家自该抓紧时间多赚些银子,否则等到门前冷落车马稀,只怕连温饱都解决不了了。”

“你好像很喜欢银子。”南亦孝眯了眯眼。

“自然是喜欢的,”她又干笑了声,“奴家此生最爱的……便是银子。”

南亦孝眼中闪过一抹反感,但很快便消失不见,只是点了点头,声音平静:“目的明确,挺好。”

月妆点了点头,垂下眼去。

室内一时之间陷入冷寂,安静得可听到由大堂传来的轻微细碎声。

当夜,南亦孝回了府来,老王爷已在书房内等他。

他刚踏入门来,王爷威严的声音已响起:“孝儿,小皇帝只怕已经按捺不住。”

“此话何解?”

“众所周知我已将那三分之一的兵符传给了你,他若想要收回兵符,必会从你入手,这几日你小心些,我会多派几个暗卫守在你身边,定要将兵符护好。”

南亦孝点头应是,又听老王爷交代了几句,这才离开。

只是没过几日的夜晚,他果真就遭人偷袭了去,跟着他的暗卫全都丧了命,那杀手一路追杀,好巧不巧,竟将他逼到了烟花巷附近。

遂,南亦孝干脆隐身一闪,就闪入了芳月楼后院。

他逼着那杀手现身,而后同他正面对决,等到他将手中剑刺入杀手胸膛时,他的背上亦被划了一刀,鲜血潺潺,染湿了他大半的衣裳。

饶是南亦孝怎么想,也决计不会料到,出手帮他的,竟然是那个贪财的月妆。

她将他搬回了自己的房间,又帮他处理了那杀手的尸首,且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曾问他。这倒是让南亦孝感到诧异。

又是一次她进门帮他背上换药,南亦孝才慵懒着嗓子,道:“说吧,想要多少银子。”

月妆帮他上药的手徒然一顿,过了许久,才咬牙道:“奴家不要银子……”

“嗯?”他侧眸,这才正眼看她,也不问,等着她说下去。

她的额头有些薄汗,许久,才又说:“放奴家一条生路,那夜,奴家确实什么都没看到,也什么都没听到……”

他挑了挑眉,当真是兴味了,看着她:“哦?那你倒是说说,本王背上的伤,是如何来的?”

“呵,呵。”她干笑两声,脸色越来越苍白,“定是王爷贪玩,被什么利器不小心刮伤了吧……”

南亦孝眯了眯眼,不说话了,看着她的双眸深沉,瞧不清他究竟在想什么。

片刻后,他才轻笑一声,让她走到他身侧来,又伸出手指去将她的脑袋抬起,才望见这女子眼眸深处满是骇意。

他贴近她,在她耳边轻声说:“这般聪慧的女子……杀了岂不可惜?”

月妆浑身一颤,背上早已遍布冷汗,片刻后才回过神来,对着他连连道谢。

南亦孝又从怀中掏出银票来:“好好拿着,今日之后,忘了所有一切。”

当日夜晚,他便离了芳月楼。可他却未料到,五日后,他却又遭了暗算。而,这一次,他是在那郊外梨花林中的埋伏。

可等他拼了命打退那几名暗算的杀手后,猫着腰从角落出来的女子,竟然又是月妆。

彼时,她从那棵梨树下冒出头来时,头顶还沾着一瓣洁白的梨花瓣,衬得她脸色越发好看。

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身侧来,二话不说就将他一路半拖半抱地向不远处的寺庙拖去。

寺院虽陈旧,倒也五脏俱全,厢房皆完整,空中依旧弥漫着股清幽的香火气。且寺内还住了一名婶子和三四名孩童,见着他留了这么多血,全都愣住了。

月妆差那名婶子买药,自己则烧热水为他整理伤口。

等到一切忙完,她才站在床头呼出一口气,脸色有些难看:“小王爷,这一次奴家也还是什么都没看到,什么都未听到,您再饶月妆一命吧。”

南亦孝的脸色更加不好看,许久才勉强点了点头。

可诡异的是,往后的四五六次暗杀受伤挂了彩,全都能碰到月妆,全是月妆出手救的他。

一次两次倒还好说,这四五六七次却也未免太巧合,让人不得不生疑。

又是一次挂彩,又是月妆出现他身边,南亦孝终是忍不住了,目光沉沉看着她:“你究竟是什么人?”

月妆面如死灰,咬紧下唇,许久才道:“我果然知道得太多了……可我当真只是个艺妓,我也不知为何每次都这般凑巧,总能让我遇到小王爷被人偷袭,可,可……”

她垂首,脸上带着说不出的可怜。

南亦孝望着她许久,突又眯了眯眼:“想要我不杀你,倒也不是不可能。”

闻言,她果然又抬起头来,看着他,双眼带着亮。

南亦孝勾唇一笑,只是明显得不带好意:“只要嫁给我,让你成为我的人,我便不杀你,如何?”

月妆呆滞许久,才反应过来:“你,你是说,你要赎我的身?”

“怎么,不愿意?”南亦孝故意又沉下脸来,阴郁道,“不愿意,我便杀了你。”

月妆不接话了,面无表情得呆立许久,才又抬起眼来,看着他,声音已淡了下去:“王爷,您还是杀了我吧。”

这回换作他愣了,好半晌才反应过来,声音已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怒气:“你说什么?”

“您还是杀了我吧,”月妆又说,“我是贱籍,入不了王府的,不能给王府的门楣沾了灰。”

南亦孝心中莫名一紧,语气僵硬得别开眼去:“本王自会想办法。”

“不用了。”月妆收回视线,面无表情得说,“王爷若是信我,便放我一命,若是不信……即便杀了月妆,月妆也不敢有何怨言。”

南亦孝的第一次求婚,竟被拒绝了,对方还是个**艺妓。这不免让他感到颜面无光。

这次伤势痊愈后,他在府内翻来覆去睡不着,脑中浮现出的,竟全是她眉目温顺的模样。

这样一个不知好歹的**艺妓,胆敢这般拒绝他,定是活腻了!

南亦孝不禁越想越是气愤,越想便越恼怒,干脆又穿戴整齐衣物,一路走去了芳月楼。

照例点了月妆的牌,他冷怒看着怀抱琵琶半遮半掩的她,怒极反笑道:“我到底有何处配不上你,还是说这不过是你欲擒故纵的把戏呢?”

月妆当即摇了摇脑袋:“不不不,是我配你不上,若是娶了我,城内难免会流言蜚语,坏了王府名声便不大好了。”

“哦?”南亦孝一声冷哼,双眼却愈加锐利得看着她,“你倒是为我着想。”

月妆眼神飘忽得闪了闪,沉默不语。

他走上前去,面色愈阴沉,而后伸手紧紧握住她的下颚,厉声喝道:“你可是皇上的人?”

月妆被他吓得一呆,脸色瞬间惨白:“什,什么皇上的人?”

“若不是皇上的人,为何要拒绝嫁给我?”他声色俱厉得看着她。

“……”月妆神色痛苦得闭了闭眼,“好吧,我说,我说……”

“说!”

“是,是因为,陈员外说她会娶我做小妾,而且,而且会给我一百两银子做嫁妆……”她的声音在南亦孝的注视下,终于变得越来越小,最后完全淡了下去。

南亦孝的脸色依旧很差,但总算没了杀气,“就为了那一百两银子?”

“不是就为了那一百两银子……”月妆咽了咽口水,“而是为了那足足一百两的银子啊……”

“……”

“诶,王爷,王爷,你怎么就走了……”月妆不停得叫着,一直等到南亦孝的背影消失不见,她才收回神色,垂下眼去,自嘲得笑了。

只是第二日,那家陈员外家便传出了噩耗,好端端的家产,竟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给没收了。

当晚,南亦孝又来了芳月楼见她,又从怀中掏出一沓银票:“这是一千两,现下嫁给我,你可愿意了?”

月妆双眸一亮,可随即又暗了下去。她抱着琵琶的手紧了紧,却又摇了摇头:“不嫁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,因为……”她看着他,轻声说,“我是贱籍,配不上你的。”

南亦孝有些烦躁,语气更不耐了:“我说了,我会想办法。”

“呵呵,”她垂下眼去,“我虽出生**,可这一生都未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,若我嫁入王府,只怕也不会安心,王爷若真的担心我会泄露,不如,不如……”

南亦孝一愣,突然便生了些恍惚,只怕连他自己都不明白,究竟是怕她泄露了秘密,还是,还是对眼前这女子动了情,生了执念。

南亦孝在府内思考许久,却始终不得要领。他只知自己这几日心心念念的,全是月妆,甚至有时连做梦都会梦到她。

他在府内纠结许久,干脆不再多想,又一路出了府,直接去了芳月楼。等他冲进门来时,月妆正在练琵琶曲儿,婉约的曲音在房内萦绕,动听之极。

南亦孝站在她面前,双目灼灼得看着她,道:“月妆,本王要你嫁给我。”

月妆一愣,随即又是一阵摇头,拒绝道:“王爷,不行的,我不能嫁给你。”

“为何?”

“因为……”月妆又垂下眼去,“我配不上你。”

“你这个女人!”南亦孝总算怒了,“当真是不识好歹!本王都未嫌弃你,你却总是妄自菲薄,本王说你配得上,你便配得上,临淄城内谁敢有异议,我便杀了谁!”

月妆的脸色不大好看,许久,才又说:“可我已有喜欢的人了……”

南亦孝脸色一变,神色瞬间阴郁,冷声道:“你说什么?”

她这才敢抬起头来正视他:“我已有喜欢的人了……他长得很俊,比你还俊,他让我在这里等他,等他来接我。”

南亦孝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,一双手早已紧握成拳尚不自知,许久,他才听到自己说:“所以,什么陈员外,什么一百两,什么配不上我,全都是借口……”

“是呢,”她看着他,一字一句说得果决,“全是借口,这一切只是因为,我不喜欢你呢,小王爷。”

“呵,呵!”南亦孝冷声大笑,双目看着她,鄙夷之至,“不过是一介**艺妓,你有什么资格谈爱?”

语毕,转身,最后消失。

月妆的脸色惨白,跌坐回凳子上,她的五指紧紧扣住琵琶四弦,许久,一声苦笑溢出,轻声说:“不过是一介**艺妓,我有什么资格谈爱……”

日子继续有条不紊得向前划去,只是,五日后,南亦孝却又在郊**到了埋伏。

这一次,小皇帝显然是已沉不住气,竟一口气派了十个杀手来杀他。

又是一场激战。而,等他身边的四名暗卫全都倒在身下时,他的对面,却还站着三名杀手。南亦孝眯眼,浑身爆发出强烈的杀气,提起二十分的精神以一抵三。

可终究是寡不敌众,他的身上,很快便多处挂了彩,入眼尽是剑痕血迹。

便在此时,对面仅存的一名杀手又举起长剑向他而来,他想避开,奈何身体已经无比迟钝,他便只能眼看着这枚长剑朝着自己心脏刺来。

却在此时,一道身影飞快奔出,向着他猛地一扑,便将他扑到了一边,只是那长剑便险险划破了她的背上的衣裳。

南亦孝眯眼一瞧,竟然又是月妆!

他却再也顾不得其他,伸手猛地从脖颈间拔下一圆形脖坠,递给她,急道:“快!将这兵符交到西南王府,交给我父王!”

月妆浑身一滞,伸出去接兵符的手都带着颤抖。

“交给他,带救兵来,我等你!”他的双眼绯红,看着她,坚定,隐忍,决绝……什么都有,却唯独没有怀疑。

只是,还不等月妆跑远,那刺客的动作却顿了下来。

南亦孝伸手擦掉嘴边的血迹,看着他的目光寒如冰:“你以为,我会让你主子得到兵符?”

哪知那刺客却仰头一笑,道:“我们已经得到了。”

“你说什么?”南亦孝面容一紧。

“哈哈,”那刺客仰头一笑,得意得说,“那个臭娘们,我给了她一万两银子,她便什么都答应了。若我没有料错,此时她应该已经把兵符交给皇上了吧,哈哈哈!”

南亦孝咬紧牙,双拳紧握,心中徒然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,他怎么忘了,他怎么忘了月妆是个贪财的女人,他怎么忘了她不过是个不知好歹的**艺妓,他刚刚竟然把兵符交给她,交到了那种女人的手上!

南亦孝双目一片赤红,他只觉浑身热气逆流,一股杀气猛地爆发而出,他挥动手中剑,竟不顾身上因功力逆转而潺潺流出的血液,将对方一刀致命!

而后,他双目愤怒得冲着月妆离去的方向而去,身上流出的血液越来越多,他眼前泛起一阵又一阵的黑,终是体力不支,晕倒在了路边。

而,等他再转醒时,只觉朦胧之间,看到的正是月妆的身影。

他体内不可遏制得涌起一阵气血逆转,虚弱又愤然道:“贱婢!你,你竟敢背叛我……”说话间,他扬起手臂,就要对她拍出一掌。

月妆一愣,唇角边因他转醒的喜悦瞬间散去,她看着他眼中的愤怒,终是轻叹一声,转身走了。

一直又过了三日,南亦孝才完全清醒过来,他亦知晓月妆并未背叛他,已经将那枚兵符交给了老王爷,可他却依旧生着莫名的气。直到时间又过半月,身上伤口全都痊愈后,他才又来到了芳月楼。

伴琴吹笛声,夜半笙歌时。芳月楼内依旧歌舞升平,灯火通明。

他一路去了月妆门口,可不等他敲门,就听里面传来月妆温柔的嗓音,而与她说着话的,分明是另外一个男子的嗓音。

“公子若喜欢月妆的琵琶曲,我定每次都弹给您听。”

“不知公子有何忧心之事,不妨说给月妆听,好为您排忧解难。”

他站在门口,听着月妆一句一句得说着曾经对他说过的话,这般驾轻就熟得对着另外一个男子重复说着,伸手要去敲门的手,便又紧握成了拳。

他猛地直接踢开了门去,将她室内的那男子直接赶走,这才冷怒着脸,走到她身边去,直接握住她的下颚,诡异冷笑:“接客赚钱,你很开心吧?”

“为了银子背叛我,你很开心吧?”

“看见我一次次低声下气来寻你,你满意了?”

他如是说着,手中力道便越来越紧,眼中夹着毫不掩饰的鄙夷。

月妆竟也不喊疼,咬紧下唇看着他,只是脸色越加苍白。

“说话啊,为何不说话!”他又猛得将她的身子狠狠甩开,愈加怒不可遏。

月妆重重跌落在床上,却仍倔强地转过头来,将视线对上他,冷笑道:“我就是爱银子。我早就同你说过,我这一生,最爱的便是银子!”

她愤怒看着他,只是双眸却越来越红。

“你怎会了解,如你这种养尊处优的公子怎会了解!”她浑身颤抖道,“我五岁时便被父亲卖进芳月楼,就是家里穷,他养不起我!我娘亲病死的时候,连口薄棺都没钱买,只有家里的破草席,将她一卷,在山上随意挖了个坑便埋了!还有我妹妹,她每天都被我爹毒打,有一次打得凶,被生生打瞎了一只眼!”

“所以,所以我甘愿卖到芳月楼来,卖得的钱,就可以给妹妹治眼睛……”月妆双拳握紧,双眼被泪雾所盖,却也不敢眨眼睛。因为一眨,这眼泪就会掉下来。

“像你这样的人,怎么会理解呢。”月妆的声音又低了下去,“我爱银子,因为它能救人命,能让我吃饱饭,能让我买药,能让我不那么早死去……我没做错!”

“所以,”她伸手捂住双眼,“你走吧,我们本就是不同世界的人,我从不敢妄想能配上你,反正你也是看不起我的,不是吗?”

南亦孝浑身呆滞地看着她,只觉胸腔中好似有什么东西破裂开来,他想走上前去将她抱在怀里,可他的双脚却宛若千金重,竟是无论如何,都迈不开脚步去。

片刻,他终是转身,落荒而逃。

距离上次离开芳月楼已过半月,南亦孝不明白,为什么自己一闭眼,眼前浮现的竟全都是她双目泛红落泪时的模样,那般我见犹怜,楚楚动人。

他明明喜欢她,明明已经爱上了她,可为什么连去芳月楼找她的勇气都没有……

日子一日日过去,不料,某日,老王爷却为他谋了份亲事。

可他心中反反复复绕来绕去的全是月妆的身影,他如何能接受去和另外一个女人结成连理。

三日后,他终是又踏进了芳月楼的大门。

月妆依旧眉目精致,一袭素裙。

他站在她对面,许久,心中明明有百般话语,可终究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
月妆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,面目平静。

“呐,”南亦孝的脸色有些别扭,“上次……上次你对我说你有个俊俏的心上人,可是当真?”

月妆的神情淡淡,轻声说:“是真是假,有意义吗?”

“自然有。”南亦孝抬起眼来,目光灼灼看着她,“若是假的,我便为你赎身,娶你过门,我……我定会对你好的。”

“是吗。”月妆的目光静静得看着他,许久,才又说,“小王爷,你是个好人。”

南亦孝心中一慌,继续追问:“月妆,你可愿意答应我?”

“你走吧,小王爷。”她又说,“不要再来了,这种龙鱼混杂的地方,不适合你。”

南亦孝眼中的神彩慢慢灭去,片刻后,才又自嘲一笑,道:“我要娶亲了,”顿了顿,又补充一句,“她是尚书府的小姐。”

“这样啊。”月妆垂下眼帘去,片刻后,又重新抬起头,惨白的唇角勾了勾,看着他坚毅的五官,低声道:“真好。还能看到你有个归宿,真好……”

只是她的眼眶,却隐约带了湿意。

“自然,”南亦孝一声嗤笑,又说,“只有官家小姐才配得上本王身份。只是本王瞧你脸色不大好看,既要赚钱,也该保重身子才是,莫要接客接得太勤,将身子弄垮,便不值当了。”

话一出口,他便愣了。他怎会说这种话?他明明是想告诉她,他似乎有些喜欢上她了,若是她答应,他便会娶她过门。可他一站在她面前,说出口的不是冷嘲热讽,便是讽刺鄙夷……

他的脑海一片混沌。为什么她明明站在他对面,可他却总觉得他离她,已越来越远了……

也许她说的对,她与他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,只要他一想到她曾对别的男子日日阿谀奉承,他便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,引怒于她。只怕即使与她强行婚配,也不会有什么好结局罢……他双目空空得转身离开,就连何时离了芳月楼都记不大清。

月妆伏在床前,一直等到他离去后,方低低得笑了。她笑得及缓,及柔,脸色惨白,双眸却绯红一片。

两月之后,西南王府大婚在即,众人皆在紧锣密鼓得筹备之中,南亦孝亦在书房处理公事。

只是一日,却有下人来报,说府外有个姑娘,一定要他带话给小王爷,说是三日之后,未时,郊外梨林,请他前去见面。

郊外梨林……南亦孝手中尚执着羊毛笔,只是停下了笔尖动作。他侧头看向窗外枯黄落叶,恍惚之间,他又想起当初春雨潇潇中,她缓步走路的模样。

许久,他轻声一笑,略带自嘲:“约我见面,莫不是后悔了?”

此时已入冬,天气也越来越冷,迎面刮来的风,已带了略显刺骨的寒气。

三日后,南亦孝站在院中思忖许久,终是披了披风,驽车去了郊外。

此时郊外的那片梨树早已干枯,泛黄落叶铺了满地,只剩那干枯的树枝孤零屹立着,透着一股不可名状的死气。

他从马车上下来,略一抬眼,便看到站在前方树下的月妆。

入目皆是枯土色,唯有她一袭桃红长裙,在一片草木枯荣中,分外夺目。

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穿这般明亮的裙衫。他走上前去,站定在她面前后,却一愣。

平时一向寡淡的她,今日却画了精致的妆,峨眉淡扫,眼角微翘,挺鼻红唇,娇艳欲滴。这妆配上这桃红的裙,当真可算是艳绝。

他从来没见她打扮得这般漂亮过。

“你这妆画得倒是漂亮。”南亦孝看着她许久,轻声说。

“是吗。”月妆笑得有些得意,他已许久没有看到她露出这般狡黠的表情了,不由得一呆,耳边又听她说,“南亦孝,我就是为了让你再好好看我一眼,才特意打扮给你看的!”

南亦孝心中莫名一空:“何出此言?”

月妆望着远处,半晌,才说:“南亦孝,我很快就要走了。”

“走?去哪?”

“去……很远的地方。”

阴郁天色下,她转过头来看着他,双眼明亮,“我只是想好好打扮一番,让你再看一眼我的模样,若是日后,在某个瞬间,你还能够记得我此时的模样……”

“一派胡言!”南亦孝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,他靠近她一步,又放柔声音道,“你要去哪,我去找你便是。”

她摇头笑了笑:“不,我要躲起来,你找不到我的,南亦孝,你一定要和那个尚书千金,好好过日子。”

说话间,她已转身,大步走开。

时间飞快,又过半月。那日,烟花巷口却响起了异常萧瑟的唢呐声,划破了寂静的清晨。

正是冬日清晨,空中寒风宛若利刃,刮在皮肤上便泛出一阵生冷的疼。南亦孝身着披肩,正要出府置办些物什,可还未踏出门,王府便想起了一道敲门声。

下人开了门来,出乎意料的是,来人一身黑衣,却是个面容娟秀的女子,只是那双眸子透着悲悯与寡淡,浑身透着股凉气。

她看向南亦孝,又对他作了一揖,方道:“在下入殓师阙久,此次前来,是为请王爷去芳月楼一趟。”

她的人瞧着冷,她的声音愈冷,就像天寒地冻中的冰雪碰撞声。

“入殓师?”南亦孝愣了几愣,瞬间反应过来,急忙问道,“谁……谁死了?”

“芳月楼,月妆。她生前有未了之愿,遂此次上门,我将她遗留与你的这封信送与你,如此,我也好早日为她定乾坤。”她一边说着,一边将一封薄信放在他手中,转身走了。

南亦孝颤抖着手将手中这信展开,只见白纸黑字,字字分明,竟似透着一股别样的萧索。

月妆说,她的母亲并不是病死的,而是活生生饿死的。

幼时家中穷困,家乡还爆发了饥荒,等母亲生生饿死时,五岁的月妆第一次明白了生离死别的痛苦,亦是懵懂之间,有了贫穷贵贱的概念。

没钱,便只能生生饿死,连一口薄棺都买不得;没钱,便注定要被别人鄙笑,天寒地冻之时也无人会为你送上一口薄被;没钱,便该受尽欺凌,被人侮辱了也只能咬牙挺着,哪怕,那年的月妆,不过七岁。

本便是贫贱之身,可她却不甘心一生如此。她的妹妹尚年幼,她应该对她负责。

所以她进了艺妓馆,跪在了妈妈面前,求她买了她。

妈妈是个好人,她不但留了她,还待她极好,教她精湛琴技。她用心教,她便认真学,让自己有一技傍身。

而等她终于靠琴技传为一绝时,却遇到了南亦孝。

世事总是凑巧,他遇了难,她总能撞见,一次两次便罢,可竟是次次都被她瞧了去,巧合到连她自己都难以置信。

可他却没有杀了她,反倒对她说:“只要嫁给我,让你成为我的人,我便不杀你,如何?”

胸腔之内心跳得愈加快速,她慌忙别开眼去,隐了自己的神情。

她乃是卑贱之人,自然是配不上他的。她心中比谁都要清楚。

可她却未曾料到,就在此后不久,便有一黑衣人突然出现在她房中,递了她一张十万银票,对她冷声说,只要你设计帮我取得兵符,这银票便是你的了。

室内烛火幽暗。月妆望着那张银票,心跳极快。她家中有遗传心衰之症,女子皆不可活过一十八岁。若是拿了这银子,她便可给妹妹治疗疑症,再给她置办家宅田地,不必再如她这般卑贱……她鬼使神差得接过了这银票,对着这黑衣人怔怔道:“好。”

只是为防她反悔,那人喂她吃了毒丸。可她却不怕,她本是将死之人,早些死晚些死,又有什么区别。

她没有料到,自己竟这般快就得到了取走兵符的机会。南亦孝拼死将兵符交给她,她伸手接过,残留在兵符上的血迹分外刺眼,灼着她的眼睛都泛着疼。

她握着兵符一路跑去了王府,将手中兵符交了过去,只是老王爷在看到她时,终是冷笑一声,对她道:“你算是什么东西。”

她从未将自己看得太高,只是将自己当成了一个人看罢了。

她也从未想过要得到什么,只是想要活下去罢了。

她亦从未做过不切实际的梦,她和他走的不是一条路,此时偶尔的交集,不过是个错误。

可即便这个是错误,却带着这般美好的旖旎,点亮了她整个人生。

体内的毒性发作得愈加频繁,她终是按捺不住,约他出来见了面……

信末,她还说,虽一生凄苦卑贱,可此一生却已没有遗憾之事,唯独念你能人生圆满。

手中信纸滑落,等南亦孝跌跌撞撞得冲到芳月楼内,看到月妆的遗体后,他终于明白,她究竟,是去了什么地方。

怪不得她说,她要走了。

怪不得她说,他找不到她的。

怪不得她那日,会来找他告别。

恍然之间,天旋地转,胸口的钝痛铺天盖地向他涌来,宛若利箭穿过,万蚁噬心。他瘫坐在地上,脑中反反复复掠过的,都是那日她浅笑倩兮对他说的话。

“南亦孝,我就是为了让你再好好看我一眼,才特意打扮给你看的!”

“我只是想好好打扮一番,让你再看一眼我的模样,若是日后,在某个瞬间,你还能够记得我此时的模样……”

“南亦孝,你一定要和那个尚书千金,好好过日子,不然我一定饶不过你!”

饶是他千般设想,也决计不会料到,他再看到她,竟已是天人永隔的距离。

那样贪财之人,怎会说死就死?!

她是赚够了银子,还是赚足了声誉,贪婪如她,怎可能说死就死?!

芳月楼的妈妈双眼通红,披着白麻,走到他身侧来,哽咽着道:“小王爷,月妆她……她已去了,您若还牵挂她,日后可去她的坟头,为她祭上一只香,也是好的。”

“月妆?去了?”南亦孝突而又平静了下来,只是那脸色,惨白得可怕,“她是怎么死的?”

“她自小心口便不好,”妈妈又拿出帕子伸手抹了把泪,“她七岁那年来芳月楼,甘愿为妓婢,我尚有些不敢置信,后来才知,原来是为了替她妹妹治病。我瞧她这般水灵,便将她带在身边亲自授她艺技……她总跟我说,她这一生活不过一十八岁,可我却不信,可她终究还是去了……”

说话间,妈妈几度哽了嗓子,泣不成声。

抽噎许久,她又说:“所幸入殓师阙久就在临淄,今日黎明时分,她赶来芳月楼,为月妆定妆。”

阙久一身黑衣,站在房间角落,不语,那双眸子依旧寡淡。

南亦孝突又站起身来,大步走到阙久身侧,目光灼灼得看着她,道:“我府上有一颗异域进供的上古神物麒麟眼,都道上古神物可复活性命,阙久,我将那枚麒麟眼给你,你帮我复活她!”

阙久一愣,眸中极快划过一抹复杂色,才道:“可麒麟眼并不能复活她。”

南亦孝眸中光亮一点一点全都散去,终是化作了一片死灰,而后,只能眼睁睁得看着阙久为她化魂妆,定乾坤,最后,又将她的遗体移入棺木之中。

芳月楼的老妈妈说:“她只是想见你最后一面……”

“见到你了,她便无憾了……”

“小王爷可还记得那一日,”老妈妈深呼吸许久,又说,“那一日她穿上那桃色的裙衫,又画了漂亮的妆容去见您,我养育她这么久,还从未见她打扮得这般漂亮过。那日出门前,她跟我说……”

那日,天色阴寒,临出门前,她对她说:“我不想让他看到这般憔悴的我,我虽然配不上他,可我还是要让他记得我好看时的模样,如此,日后他若偶尔能想起我,我的模样也是好看的……这样,便真是太好了。”

街外,曲调寂寥的丧魂唢呐曲已响起,众人披上白麻,扛起新棺,去往新坟。

寒冬腊月天,天气愈冷。

他好似才回过神来,如疯了一般冲上前去,冲到那木棺边上,想要再看一眼那棺中所躺之人。

可身体被人拦下,他只能眼睁睁得看着她离他越来越远,他终究是错过了她。

恍惚间,他又想起那日郊外梨林,小心翼翼得对他说,“我只是想好好打扮一番,让你再看一眼我的模样,若是日后,在某个瞬间,还能够记得我此时的模样……”

他闭上眼,眼角薄泪顺着脸颊而下。许久,才哽道:“你的模样,我从未忘记过,又何来,记起之说。”

梨花小院中的梨花飘落得愈厉害了,纷纷扬扬,宛若飘雪,偶有几片落入早已凉透的茶杯里,浮在水面上,宛若轻舟。

南亦孝从回忆中缓过神来,双眼略泛红。他自嘲笑道:“当初年轻气盛,到底是做了错事。如今回头再看,才知彼时的自己有多荒谬。”

忆骨收回眼神,伸手去拿桌上已凉透的茶,浅饮一口,方低声说:“这茶,真苦。”

“冷茶味苦,”南亦孝看着她,“姑娘再暖一壶吧。”

忆骨不理,只是又抬头,望着从梨树婆娑间透出的点点光亮,光圈斑驳,略显刺眼。偶有凉风刮过,吹动树叶摩擦,响起沙沙声。

“我能让你和她永远在一起。”许久,忆骨又开口,声音飘渺又寂寥,“魅香师擅长制幽梦香,想来你应有所耳闻。”

“是。”南亦孝回得坚定,“我知你定有本事能让我达成心愿,所以我才来找你。”

“三日后,来取幽梦香,”忆骨终于回望他,只是眸色幽暗,看不真切,“这三日,你可将未了之事做个了断。”

南亦孝低声应了是,站起身,走了。

忆骨又拿起方桌上的冷茶,仰头一饮而尽,这才复又进屋去,换上新的一壶。

傍晚时分,梨花小院,染上暗黄色。忆骨将长发随意绾成一个松垮得髻,露出一段白雪的脖颈,肌理细腻,忆骨玲珑。

她踏门出去,打算到附近的客栈,买杯薄酒喝。

临淄街道,甚是热闹。石板路上,些许小贩卖着稀奇物什,引得路人驻足停留。

放眼望,前边远处便有一家客栈卖着杏花酒,酒香绵延,引人熏醉。

忆骨正要向那客栈而去,可眼角余光一扫……她侧头,看向身后不远处。

——竟又是那个俊秀的男子。

仍是月白装束,他站在不远处,依旧面如冠玉,眉眼如画。只是那双眼睛,深邃幽深,看不真切。

且,他的左手食指上,那一枚暗红宝珠,流光溢彩,夺人眼球。

忆骨生生停下脚下步伐,眉头微皱,片刻,干脆转过身去,走到他面前。

“又见面了,”忆骨唇边挂上一抹淡笑,只是略显敷衍,“真是凑巧。”

天色愈暗,已瞧不真切远方的路。周遭店铺小摊,皆已亮起火红烛,那烛辉之色,将人影拉得极长。

“哦?是吗?”明灭火光中,这男子看着她,微颌首,唇边亦浮起一笑,又道,“可我却不记得在何处见过你,姑娘想必是认错了人。”

忆骨一愣,方回过神来,自嘲道:“想来公子记性不大好。”

他的眸色幽深,看着她,唇边笑意却愈加明显起来。

而后,绕过她,走了。

忆骨皱了眉,侧头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,只觉全没了喝酒的心情。

徒手回到梨花小院,院内已是一片黑暗静谧。

摸索着走到房内,点燃一根蜡,忆骨坐在桌边,脑中又浮现起那男子略带恶劣的笑意。

烛火跳跃,她注视良久,方道:“若我拿拾忆香换你的定魂珠……不知这交易,你可愿意?”

三日之后,南亦孝如约上门来取香,并同时带了麒麟眼来。

只是他的脸色,却不大好,眼角眉梢都透着疲色。他站定在梨花小院间,看着正懒散倚靠在秋千架上的忆骨,笑得苦涩。

他闭了闭眼,说:“我……赐了一封休书给她。”

忆骨睁开眼来,目光淡漠地看着他,并未接话。只是雪白的皮肤愈加了无血色,大红的裙色衬得她脂如白玉。

“这一世,是我对不起她,”他的声音低了下去,“只愿离开王府之后,她还能有个好归宿。”

忆骨依旧无言,只是起了身,接过他手中的麒麟眼,方进了里屋去,再出门时,手上多了一瓶魅香。

她将魅香瓶递给他,说:“这是幽梦香,闻下之后,你便会在梦境中,和她永远在一起。”

他伸手接过那抹香,目光灼灼:“好。”

送走南亦孝后,不下一个时辰,梨花小院的门又响起。

将门打开,只见门口所立,乃是耀儿。

他看着她,神情似带几分紧张,忐忑许久,方问道:“忆骨姑娘,忘情香……可曾做好了?”

忆骨的眼神愈加幽暗,看着他,瞧不真切心中所想。

暖光从身后铺天盖地而来,她逆着光,浑身好似被镀了一层金色。

她将眼神移向别处,片刻后,才说:“我已做好,你随我来。”

耀儿随他进了屋,又看着她进入内院拿出一瓶魅香来,心中巨石终于落了地。

可,忆骨将手中魅香递给他时,又说:“此乃忘情香,只是,我多加了一味引。”

他点了点头,依旧无甚在意:“只要能让她忘了南亦孝,就好了。”

“是吗,”忆骨眯了眯眼,眸色愈幽深,望着他,将话说得及缓,“我多了一抹……让她对你动心的引。”

耀儿脸色一变,呆在原地,咬紧下唇,再无言。

“你走吧。”忆骨转回身去,“如何处置,你且随意。”

梨花小院,瞬间一片死寂,除了那风刮过时方可听闻的树叶摩挲声,再无其他。

又过许久,只听身后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叹息声,而后,脚步声起,他终于离开。

忆骨闭上眼,正待煮一壶新茶,却不想,耳边便又响起了一道清脆的笑声。

“哈,”那声音分外悦耳,还带着几分揶揄,“忆骨,我倒不知,你何时这般心软,竟主动帮起客人来了。”

忆骨倒也不侧头,又止了泡茶的动作,干脆坐在秋千架上,斜斜倚靠着身子。

大门再次被推开,只见来人巧笑倩兮,美人如玉,一身淡白衣裙,衬得她眉眼灵动,皎洁如月。

她快速进门来,这才收了脸上笑意,道:“你该尽快离开这里,否则小王爷昏睡一事传开,只怕你会有难。”

语毕,脸色又一松,唇边露出得意的笑来:“你该庆幸我正巧也在临淄,我刚接了门生意,得到了不菲的银子。来,戴上这副人面皮,你我尽快出城即可。”

忆骨应了是,接过那面具,片刻间,她便化作了面容清秀的小姑娘。

大致收拾一番,忆骨和婳七一齐离开。

只是,走在路上时,婳七侧头问她:“为何要帮那小公子多加一味引?”

忆骨兀自低头,赶着路,声音平静:“取了他二十年的寿命,我本该为他做些什么。”

“呵,”婳七低笑一声,“那你觉得,他可会将那香给沈瑜闻下?”

“他的选择,与我无干。”

忆骨婳七走得极快,终于平安出了城来。

只是,官道前方,二人却又遇到了耀儿和已经痴傻被休的沈瑜。

半途中休息,耀儿看着坐在身边呆呆吃着桂花糕的沈瑜,轻声说:“大小姐,你可愿意回尚书府?”

正在吃桂花糕的沈瑜却浑身一滞,随即浑身颤抖,眼中透出强烈的骇异,拼命得摇头。

耀儿垂下眼去,苦笑着自言自语:“大小姐,我想让你忘了他,忘了那个人。所以,我找到了魅香师,用二十年寿命换了一抹忘情香。”

语毕,他抬头,望着苍茫辽阔的蓝天旷野,又说:“可……可这忘情香里,还多了一抹能让你对我动情的香,呵,大小姐,我虽愚钝,却一直都有自知之明,我一介下人,如何能配得上你。”

他自顾感慨,未看到身旁沈瑜眼中闪过的复杂之色。可这神情,却被躲在暗处的忆骨看得清楚。

只是片刻,那抹复杂神色便消失了不见,她一边嚼着桂花糕,一边呆呆得问:“那抹香,那抹香在哪?”

耀儿这才收回眼神,又伸手摸了摸沈瑜的脑袋,佯装欢乐得哄道:“无事,等小姐不累了,再赶路不迟。等走到前方的车行,小姐便不用再受累了。”

“什么是香,好神奇哦,给沈瑜看一眼可好?”沈瑜眨着眼睛,一派天真模样。

耀儿拗不过她,只好从口袋里拿出那瓶魅香,可还未来得及说话,便被沈瑜一把夺过,她极快得将瓶口打开,将那抹香尽数吸入肺腑之中。

手中魅香瓶滑落,落地时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。

片刻后,她看着他,笑得欢颜,好似先前所有悲戚不过过往云烟。她轻声说:“这世间,没有人比你更配得上我。”

耀儿呆滞原地,许久,才反应过来。他双目慢慢变得绯红,终于将她紧拥入怀。

关于这枚麒麟眼的所有事终于全都做了了结,忆骨收回眼帘,亦和婳七一起,调头绕路。

一枚麒麟眼已经到手,且同时还得了二十年的寿命,这次的收获已经相当不菲。

马车徐徐,一直到了临安与江州分叉路上时,婳七方神情神秘得对忆骨说:“你可有多久未见到栖梦了?去吧,临安,她在那等你。”

“哦?”忆骨略眯眼,“你怎知她在临安?”

“大抵月余前,我在临安接了笔生意,那客人还要找栖梦调转时空,”婳七道,“她说她知道另外一枚麒麟眼的下落,想来为了帮你打听麒麟眼,此时栖梦也应是在临安无疑。”

掀开窗帘来,入眼一片茫茫碧青松,头顶暖阳略刺眼,两侧高峰长怪石,暖春景致,风景独好。

婳七下了马车,与她告别。忆骨继续指挥车夫,一路向着临安而去。

此时暖春,临安花海,想来已是绝色。

她靠在马车壁,闭上眼,又想起赋止面容倔强得向她要果子酒时的模样。

彼时,临安花海,姹紫嫣红。可他的面容,却顷刻将那花比了下去,那般妖娆的花海,还比不过赋止一个随意的笑。

相思休问定何如?情知春去后,管得落花无。

她脑中反反复复掠过这句词,又在心中将赋止二字反复写上千百次,一席回忆毕,四五日去,马车终是徐徐停在了临安城下。

只是,方一找到落脚处,她便收到入殓师阙久薄信一封。

信上说,西南王府发现世子昏睡后,竟也没有什么反应,所以她不用再靠易容度日。

放下手中信纸,忆骨不禁疑惑,老王爷为何会对世子的昏睡毫无反应。

小说魅香师,寿泪香 试读结束。